东宫。酷暑天气里，又是午后时分，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叫人烦躁。若换了永寿宫里，这会儿少不得小内侍们都要扛着竿子出来粘蝉，东宫这里却是安安静静，并没有这些折腾。
太子正在写字。
他身子弱，万贵妃以此为由，并不许东宫里多用冰。这会儿也只小小一盘冰放在屋角，两个宫人打着扇子，让这一丝凉意尽量充满整间屋子。只是这究竟没什么大用处，两个宫人固然打扇打得汗流满面，太子也是衣衫尽透，只是落在纸上的字迹，仍旧是一丝不苟。
外头传来轻而急促的脚步声。这是内侍们的靴子声。他们虽则穿着靴子，可却不能落脚太重惊扰到贵人们，因此能进殿内来伺候的内侍们，都有这份儿走得快却不出大声的本事。
太子一听这声音就停下了笔：“怎样？”
进来的正是秦良，一头一脸的汗，顾不得擦就给太子行礼：“已经叫人往外送消息了。可——萧副千户怕是回不来……”手里有差事，哪能想回来就回来？更何况萧谨就算回来，也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意啊。
太子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萧师傅走的时候是拜托过本宫的……”他今日也尽力了。可是在皇帝和万贵妃面前，他实在不能说太多的话。
“萧副千户心里定然也是明白的。”秦良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竭力安慰太子，“殿下说得越多，贵妃那里就越反感，对宋姑娘反而不好。”至于皇帝，那是绝不会为了一个宋氏跟万贵妃反着来的，所以太子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御窑那里可送了信？”太子知道秦良说的都是事实，可心里仍旧很是难受，“萧师傅说过，宋氏其实并没有下窑烧过瓷，如今在御窑也是一点点摸索……”知道制彩瓷的法子，跟能亲手烧出彩瓷来，这是两回事。
这个秦良也知道。真正能烧彩瓷的，其实是宋氏的父亲。可这有什么用呢？宋氏当初不是没说过，可万贵妃不想听，那就是说一百遍也白搭。
“都是那梁芳……”秦良不由得道，“本来贵妃怕也没这个念头……”人都扔到御窑去了，万贵妃哪里还会放在心上，若不是梁芳在旁边挑唆，宋氏怎会有此一劫？
“奴婢已经叫人去御窑送信了。也吩咐过，若宋姑娘有什么要用的，叫他帮忙。可——”秦良犹豫着看了太子一眼，“只怕会吓到宋姑娘……”除了提早让宋氏知道自己三日烧不出彩瓷就要死之外，怕也没什么帮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刀都悬在头顶了，除了害怕，还能怎样？
太子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可恨本宫无能为力……”他是颇为喜欢萧谨的。萧谨教他练武，既要他勤力，又极注意分寸，他能感觉得到，萧谨真是想要让他习武健体，并不是如秦良他们担心的那般，是万贵妃又指派了人来借机折腾他。且萧谨在习武之余，还会给他讲些在外头办差的事。
太子虽已经被立了两年多，可因他年纪还小，除了读书再无别事，并不能入朝听政。来教他读书的师傅们，也大都是只教圣人训，并不谈其他。只偶有几人，在授课间隙里或许会提一提宫外之事。并无人如萧谨这般，将自己在外头的见闻皆说与他听。且他的功课甚紧，师傅们也并无多少时间给他讲这些，倒是在武课上耳朵多有闲暇，能听到不少新鲜事儿。
原先也只当是闲聊。然而太子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童，虽说看着瘦小，心智却成熟许多。听萧谨说了几回就渐渐发现，萧谨并非只是拿些异闻轶事来哄他，而是借此让他知道外头的事情，知晓这偌大的江山，百姓们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知道了萧谨用心良苦，太子便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虽则两人只做了两个月的师徒，却比有些教授了他数年的人更得他的心。故而，太子对萧谨所托也更为重视。虽则萧谨也知道他的处境，只是托他若方便时照顾一下宋端午，但如今宋端午身陷险境，太子却无能为力，实在太让他难受了。
“殿下别这么说，殿下已经尽力了……”秦良也是面露不忍，“宋姑娘——这也是命里有一劫罢，端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太子苦笑了一下：“命里有一劫……如此说来，什么都是命了？”就像他的生母纪妃，命该横死？或者像帮过他的宦官张敏，也是命该吞金自尽吗？而万贵妃，就是命里注定要在后宫作威作福，无人能撼动她的位置？
秦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道：“贵妃命里无子，任她再怎么横行，终究还是殿下入主东宫……”
太子摇了摇头：“本宫不信命。至少，本宫不信倘若什么都不做，命里注定的东西也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道，“被宋氏伤了的那个工匠，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秦良倒是打听得清楚：“说是想偷宋姑娘的彩瓷方子，被宋姑娘发现就想杀人灭口，结果反被戳瞎了一只眼睛。如今送进了京兆尹衙门。真是活该！”
太子想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道：“想偷彩瓷方子？彩瓷之事，父皇都知晓，谁这么大胆子敢去偷呢？”
“奴婢也是疑惑，所以已经叫人去京兆尹那边打听了。”秦良在宫里这些年，这种事，他比太子看得更清楚，若没人指使，区区一个工匠，得利令智昏到何等程度，才敢对宋端午下手呢？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外头又是脚步声响，秦良忙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回来，脸色就十分难看：“殿下，那工匠在牢里死了。说是伤得太重，不治身亡。”
“这——”太子半晌才能说出话来，“真的是不治身亡？”
“奴婢看可未必。”秦良断然道，“听说这工匠被抓住的时候还乱喊是宋姑娘勾引他，嘴里的话简直一句都听不得。那会儿还有这样力气诬赖宋姑娘，怎么才送进牢里就死了呢？”想要人死，有时候实在太容易了。
太子犹豫片刻，终于道：“今日梁芳说的这些话，你着人往西厂那边传一下吧。”
“殿下真要跟汪直……”秦良说了半句，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道，“虽说萧副千户说过殿下可与汪直略有来往，可——他毕竟是贵妃的心腹。”
“并不是要与他有来往，只是透个消息而已。”太子重新拿起笔来，“他若不是出了京城，这消息他自己也能知道。”现在不过是把他暂时不知道的事情告知一下而已。
秦良躬身答应了，自去安排。太子虽然重新拿起了笔，却迟迟没有再写字，良久才长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宋姑娘，现在怎样了……”
宋端午的情况，当然是并不太好。太子安排的人虽把消息提前传了过去，可也只比宫里来传话的人早了半个时辰而已，而半个时辰，显然并不够想出什么对策。事实上，这件事就算给她半个月，也并没有别的法子。
“这，这可怎么办？”送走了来传旨的内侍，唐窑官已经有点六神无主了，“宋工匠，你这，这彩瓷可能烧出来？”要是宋端午被判欺君，他会不会也受牵连？要说起来他是不知情的，但这事儿明显是两边人在斗法，那他这个夹在中间的，极有可能就受了池鱼之殃。
宋端午咬紧了嘴唇。张四儿说是宫里的人要杀她，那时她还猜不到是谁，可现在太子的消息送过来，才真叫她心凉了一大半——想治死她的人，是万贵妃啊！
万贵妃，那是什么人？宠冠六宫，听说皇帝小时候就管她叫万姐姐，就是后来登基了，有时还要这样唤一声呢。宫里头的嫔妃有孕，她尚且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龙嗣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她一个小小工匠？
可是凭什么呢？她是个身份卑下的工匠不假，可她既没做过什么坏事，又不曾对万贵妃有所不利，凭什么万贵妃想要她的命，她就该束手就擒、乖乖奉上呢？更何况，欺君是什么罪名，就算不跟着杨婶读书，她也能知道——往轻里说，她自己死；若是有人借机生事，恐怕就连宋大石和张氏都跑不了！
“能烧出来！”宋端午挺直了后背，牙齿在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印子。她一定能把万贵妃要的莲子杯烧出来，万贵妃休想这么轻易就让她死，让她的家人死！
“能……真能烧出来？”唐窑官声音发抖，“那可是二十四只莲子杯，定是要一模一样的才行……”这些日子他天天也盯着宋端午呢，知道她能烧彩瓷，可因着窑温用料尚未把握确切，手艺还不到家，烧出来的东西并不稳定。如今万贵妃开口就是一套二十四只，依他看宋端午真的未必能成。何况时间又限定得那么紧，才三天啊！也就是够烧一窑的工夫。
“能！”宋端午想到仓房里那些色料，握紧了拳头。要烧五彩瓷器，她现在还不行。可是万贵妃并没指明要什么样的彩瓷，她可以先烧一窑青花三彩的瓷器。颜色用得少些，成功的可能就更大一些，只要把颜色花样调得好，一定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