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们能想到的事，宋振自然也能想到。而且他到底比小厮们还知道得多些，晓得太监的等级服色——穿大红麒麟服，又让黄喜伺候的，除了汪直，再没别个！
虽说是走了汪直的路子捐了官，其实宋振根本就没见过汪直的面，往汪府里送葡萄盘都是经了小六的手。想讨好汪直的大有人在，那些有品级的官儿汪直尚且懒得应酬，更何况是他呢。是以这会儿，宋振连滚带爬跑去前头客厅，一见坐在那里的人年轻得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黄喜在后头瞪了他一眼：“宋监生，你傻了？还不见过厂公。”
宋振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打躬作揖：“不知厂公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汪直不耐烦地一摆手，黄喜便打断了宋振的话：“别说那许多废话了，厂公这次过来，就是来看彩瓷的。“这宋监生也真是混蛋，每次都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可这彩瓷就是拿不出来，害他在厂公面前都有办事不力之嫌。这次更好了，竟然劳动厂公亲自来催，真是找死！
宋振一听彩瓷二字，嘴里就一阵发苦：“这，这个——”
黄喜瞪眼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一拖再拖的，都快半年了！什么瓷器要烧这么久，就是孵个金蛋也该孵出来了吧？”
宋振恨不得真有个蛋让他孵一孵，若是能孵出彩瓷来，让他当老母鸡抱半年的窝都没问题啊。可问题是，彩瓷它不是蛋……
“求厂公再宽限些时日，窑场已经试了十几窑，都还不成……”宋振眼看汪直皱起眉头，心更慌了，“正在试，正在试，小的这就，这就回江西去催他们……”不行，他得马上自己去江西，就算路上再辛苦，也得先躲开汪直再说。这西厂厂公，听说可是杀人不眨眼。
“不用了。”汪直总算开了金口。
宋振听见这句话，心里先是一松，随即又肉疼起来。不用他烧彩瓷了？这，这可就失去了在皇帝面前讨好的机会了……
不过还没等他想完，汪直下一句话就说得他浑身都凉了：“看来你在江西是烧不出来，那就去匠作坊的官窑里烧吧。什么时候烧出来，什么时候回来，若是烧不出来……”
汪直说话一直不急不缓，也不似黄喜一般又瞪眼又训斥，可这会儿说出来的话，却听得宋振全身打颤：“若是烧不出来，就把你放进去烧烧，看能出来个什么。”
扑通一声，宋振双膝落地：“厂公，厂公饶命啊！”把他送进瓷窑，那不就是要活活弄死了他？
“饶命？”汪直笑了，眼神却冷得跟外头的天气似的，“我饶你的命，皇上面前我如何交待？当初你拍着胸脯说宋家能烧出彩瓷，如今我在皇上面前交不上差，自然只好送你去了。”也怪他眼瞎，怎么就信了这个蠢货？如今尚铭拿着彩瓷的事儿不肯罢休，先是挑动万贵妃对彩瓷起了兴趣，如今已经在皇帝面前说他当初是欺君，根本就没有什么新烧的彩瓷，他那么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收集宣德年间的毒瓷找借口罢了。
汪直最近的处境有些尴尬。外人瞧着，他还是威风八面，甚至西厂复立之后，比从前更厉害。想想，一个内臣，连首辅都参他不倒，这不是天大的荣宠是什么？
可是在汪直本人，他却觉得憋闷得慌。当初建西厂，是为了在皇帝面前立功，为了走出来。可现在虽是走出了皇宫，却也就是这样了。他志不在此，他想再往前走，可是复立之后的西厂像个泥潭似的，把他牢牢缠在那里头，到现在还撕掳不清呢。
再者，西厂这一撤一复，他固然是风光了，也被别人记上了。梁芳、尚铭这不必说了，就是韦兴等人，也都把他当成了头号大敌似的，有意无意，就在皇帝和万贵妃面前给他下个绊子。这不，彩瓷的事就被他们念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不交上去一件半件的，恐怕皇帝也要疑心了。
这种时候，再听宋振推搪，真是火上浇油。汪直冷冷斜着宋振，心里已经在想该用个什么借口，把这个蠢货一家子都扔去牢里了。
宋振被汪直刀子一样的目光刮得后背一阵冰凉，话都说不清楚了：“厂公，厂公，饶命……这实在是……窑场试了好些日子，实在是烧不出来……”
“哈！”汪直笑了一声，不过这声音不像笑，倒像是一声枭鸣，“原来你是烧不出来彩瓷的，竟然敢蒙骗本公这么久……”
“不是，不是蒙骗厂公……”宋振脑袋搅成了一堆浆糊，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真话说了出来，“那彩瓷的方子，在二丫头手里！”
“二丫头？”汪直对宋家的事如今也没有不知道的，略一思忖就有些惊讶，“就是被你们家撵出去的那个二姑娘，宋端午？”胡说八道的吧？宋端午要是有烧彩瓷的方子，宋家舍得把她赶出门？
“是真的，是真的！”宋振点头如捣蒜，把所有的事都一古脑兜了出来：“……那茶盘就是她拿出来，定然是宋大石烧的。她瞒着家里，托萧校尉献给了厂公，我们都不知道啊……如今要让她回来，她又不肯……”
汪直嗤地一声笑：“她不肯？她不肯就对了。”哪个傻子还要回来？回来再让你们这些人坑一次？
宋振心慌意乱，也没听明白汪直说什么：“厂公再宽限些日子，我已经改了家谱，把她记在我名下。她是我女儿了，总得回来——”
汪直没工夫听他这些夹缠不清的家事，直接打断了他：“听你这么说，烧出彩瓷的也不是她，而是她那个养父。你把她弄回来有什么用！”这该死的宋振，折腾了这么久，好容易有个会烧彩瓷的，结果还远在江西。这远水解不了近渴，难道让他现在去跟皇帝说，再去江西弄人不成？
“她会，她一定会！”宋振只觉得自己仿佛又闻到了监牢之中那种霉臭的气息，那味道，是混合了馊水馊饭、便溺脏污，甚至是正在渐渐溃烂死去的人的腐臭，简直无法形容。而监牢之中的冷风，又是特别的尖硬，像针似的直往骨头缝里扎。
他永远不想再去体会这种感觉了。自打出狱之后，他对自己的衣食比从前更为讲究，为的就是忘记那段可怕的日子。然而也不知怎么的，那段记忆偏偏挥之不去，眼下听着汪直那比冷风还尖硬的声音，当日的情景便无比清晰地又浮现出来，令他毛骨悚然。
“那丫头打小就跟着宋大石，七八岁就去窑场送饭，后来还在窑场做工。”宋振现在只想赶紧把自己摘出来，“……给瓷胚上釉、绘花，小陇村那边的窑场里，手艺是属一属二的……宋大石最疼她，要不然烧好的彩瓷也不能给她带来京城。她手里一定有烧彩瓷的方子，一定有！”
汪直皱皱眉头：“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宋振咚咚地磕头，“厂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过那丫头恨着我们，若是问她，她定然说不知道。厂公将她送去匠造坊，逼着她烧，她一定能烧出来！”
“你这主意倒不错……”汪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振，也不知道宋家这位二姑娘上辈子是掘了谁家的祖坟，竟摊到了这么一家子人，“想来人急智生，若是把你也送去匠造坊，想来你也能烧得出来。”
“我，我不——”宋振哆嗦着还想说话，汪直已经站起身来：“把他先给我送去。”哄了老子这么久，以为如此轻易就能脱身？想得美！
他今天是带着西厂番子来的，一声令下，顿时就有人进来，把宋振拖了出去。
宋大太太等人不敢进客厅里来，却一直叫丫鬟在外头听着动静。这会儿听说宋振被西厂的人抓走，简直如同塌了天一般，哭叫着赶出来，却又不敢上前硬拦西厂的人，只又喊又叫，在外头乱成一团。
黄喜小心地窥着汪直的神色，小声道：“爷爷，这宋监——这姓宋的是个废物，怕是烧不出彩瓷来的。”他心里也恨着宋振呢，害他一件差事耽误了这许久，也就是小六死了，如今没什么有资格的人跟他争，若不然就凭他这件差事办不好，早就被人挤下去了。
“他当然不成。”汪直也不是让宋振去烧瓷，而是叫他去干苦力的，“叫他去窑场，什么搅泥抬土的活计，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彩瓷什么时候烧出来，什么时候让他回家。”若是他的话有误，那位宋二姑娘不能烧出彩瓷，那就叫他死在官窑的窑场里吧。什么监生，什么功名，那都是个屁，在他面前一文不值！
“那——”黄喜小心翼翼，“那宋家二姑娘……小的听说，她跟萧总旗有些交情……”
汪直哼了一声：“那又怎样？”这会儿他等不及了，宋端午倘若真知道如何烧彩瓷，那也必须用她！萧谨那边——不过一个女子罢了，等萧谨这趟差办回来，无论如何他都在皇帝面前使把力，再给他升升官，想来也就能弥补了。再说，他只是要宋端午去制瓷，又不是要她的命，若是她真能烧出彩瓷，到时候自然也有她一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