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但年味儿也随之就来了。
万贵妃所居的永宁宫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甚至窗户都要稍稍打开,取一点儿凉风。
皇帝下朝之后,就到永宁宫来了。因为昨夜他宿在恭妃那里,万贵妃今日一早就说身子不适,召了太医来,也不过是说了些脾胃不调的套话,开了个太平方儿。大家都明白,万贵妃这哪是身子不适,分明是心里不适呢。
这种事儿,皇帝也是心知肚明的。自打宫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六岁的皇子,且这个在万贵妃眼皮底下被隐瞒了六年的皇子还被立为太子,万贵妃似乎就有些自暴自弃了。虽然她接连处死了一些与此事有关的内侍宫人,还逼得向皇帝告知皇子存在的大太监张敏自尽,又弄得生下皇子的纪妃“暴毙”,但之后她对后宫的妃嫔们也放松了看管,于是这几年,皇子皇女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生了。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是说万贵妃就此不再妒嫉了。正相反,因为皇帝留宿其他妃嫔宫中,万贵妃身子不适的频率,也是越来越高,这是大家伙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事儿。
因此皇帝今日过来,也绝口不提恭妃,只管跟万贵妃说话。而万贵妃也只开头冷着脸,让皇帝下意哄了一会儿之后,也就露出了一点笑容,跟皇帝抱怨起年下宫务的繁忙来。
万贵妃比皇帝年长十九岁,这会儿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她身材健壮,与一般后宫里娇弱纤细的妃嫔们都不同。若论容貌,其实也不是十分出色,往好里说也只算个端正大方,加以保养得宜,看起来也就是三十许人。只是跟才三十岁的皇帝并坐,就显出了老态。
这会儿永宁宫里不单有万贵妃,还有刚生了皇子不久的邵妃。
邵妃年轻貌美,又善诗文,从前就颇有几分圣宠,如今生了皇子,在宫中地位更稳,神态之中便又多了几分从容的气度。她是杭州人,是地道江南女子的娇小模样,虽已育皇子,腰身依旧纤细如柳。有她在侧,便更显得万贵妃高大,缺少了几分女子的柔媚玲珑。
然而皇帝却似乎并不觉得万贵妃有什么不足,便是旁边就站着内侍宫人,皇帝也不避嫌地一边说话一边拉着万贵妃的手,十分亲近。
邵妃于去年生下皇子之后,就被封为了宸妃,这还是万贵妃向皇帝提的。因此她在万贵妃面前毕恭毕敬,这会儿看着皇帝跟万贵妃亲近,却将她视而不见,脸上也没半分不悦,只含笑坐着,偶尔才接着万贵妃的话说一半句,话里话外都在说万贵妃能干,打理宫务辛苦。再有旁边的梁芳等人附和着,倒也热闹。
万贵妃对邵妃的态度还算满意,便瞥了她一眼。虽说生下皇子便可母以子贵,然而怀胎十月不能侍奉皇帝,又难免因有孕而影响了容貌身材。宫里嫔妃众多,邵妃生子加封之后,这圣宠倒不如从前了,皇帝去她宫里的时日也少了许多,若不是因为有皇子,只怕还要去得更少些。
“皇上,宸妃——”万贵妃刚说了几个字,外头就有内侍来报,“太子来给陛下和娘娘请安。”
一听见太子来了,万贵妃刚刚有些笑容的脸立刻又冷了下来。
万贵妃不喜太子,这在宫里简直是人人皆知的事,就连万贵妃自己,都不怎么遮掩,甚至她还常对贴身的宫人内侍说,太子心里怨恨她,将来少不得要与她为难的。
太子从殿外走了进来。他今年已经七岁,可身材瘦小,看起来只像五六岁的样子。不过他的态度却颇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庄重,从外头走进来,便规规矩矩地向皇帝行礼请安。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是储君,虽然万贵妃拉着脸,皇帝也还是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太子的起居,又问学业。太子而今住在周太后的仁寿宫里,教他的师傅却是皇帝亲自挑的几位大儒,可见还是寄予厚望的。
这会儿殿内只听见皇帝与太子一问一答,底下伺候的人,包括邵宸妃在内,都是屏息静气,恨不得大气都不出一口的。
万贵妃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太子转过年就七岁了,也该搬去东宫居住了吧?”
东宫是储君居住,按说只要加封太子,就该迁入东宫,以正身份。可纪淑妃暴毙之后,周太后就以太子尚小无人照看为由,将太子接进自己宫里,一直住到现在。
周太后这么做是为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无人敢说出来罢了。可这会儿万贵妃提及迁宫的事儿,却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帝不由得就有些犹豫:“这,倒也……”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怕母后舍不得。”
万贵妃撇了撇嘴:“太子也大了,将来是要做君王的人,哪能总生长于后宫妇人之手,将来可成个什么样子。”
满殿无声。
太子是储君,太子将来会登基为帝,这当然都是明摆着的事,可在永宁宫,这却是个忌讳的话题。因为太子若登了基,万贵妃会怎么样呢?
在太子尚在母腹的时候,万贵妃就曾经派人给当时还是宫人的纪妃灌药打胎。太子如今头顶上的头发也不丰盛,据说就是因为在胎里中了药毒之故。后来太子初立,生母纪妃便暴毙,传说就是万贵妃下的手。
有了这些事,太子和万贵妃的关系如何,可想而知。故而永宁宫的下人,都不敢随意在万贵妃面前提到太子,更不要说提到将来太子登基的事了。可眼下万贵妃却自己说了出来,言语之中并仿佛是十分关切太子,实在反常。
不过,皇帝听了这话却点了点头:“这话也有道理……”
梁芳在旁边笑道:“殿下迁宫可是大事,该叫钦天监挑个好日子,从容地准备妥当了,再迁过去才好。”
一直侍立在皇帝身边的怀恩,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梁芳。
太子若迁出仁寿宫入住东宫,身边便少了一重看护,若有人想对太子不利,便容易了一层。就是皇帝,心里只怕多少也有点顾忌,因此只是说万贵妃言之有理,却并没有立刻决定。而梁芳这一番话,听起来仿佛是要将迁宫之事拖延一下,其实言语之间,却是将迁宫当作了已经确定的事情,竟是立刻就要挑日子,作准备了。
皇帝一时沉吟未语,怀恩摸了摸皇帝手边的茶杯,向下头内侍稍加示意,便有人送了热茶上来。怀恩亲自端给皇帝,一面似有意似无意地道:“这是今年送进来的新瓷器,这图案倒也不错,只是奴婢听说汪内监那里寻到了能烧彩瓷的匠人,不知什么时候能把彩瓷烧制出来,即使赶不及年下,明年贵妃娘娘的千秋能用也是好的。”
明年万贵妃是五十整寿,皇帝早就说过要好生替万贵妃庆祝,这会儿听见怀恩说起,便道:“朕倒忘记了,汪直前些日子的确寻到了匠人,如今正在试烧呢。”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帝将太子迁宫之事抛到一边,絮絮跟万贵妃说了起来:“……据汪直说,那匠人竟是个年少女子,朕还从来没听过有女瓷匠呢。”
万贵妃初时听得勉强,后头听皇帝说烧彩瓷的是个年少女子,倒有了些兴趣:“这可是真的?”
“汪直说的,谅必不会是假。”皇帝看万贵妃有些兴致,便笑道,“你若不信,不如就召了来见见?是真是假,一见便知。倘若汪直诓朕,就打发他去刷马桶。”
最后这句自然是笑话。万贵妃也跟着笑了起来:“既是皇上这般说,就召她来见见。但凡不是少年,就叫汪直去刷马桶。”
永宁宫里一片笑声,似乎大家都把太子忘记了。太子朱佑樘也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皇帝没让他退下,却也没赐座,他就默然站着,也并不急躁。
万贵妃瞥了太子一眼。似乎皇帝没有给太子赐座,就让太子站在那里,这一举动取悦了她。于是她也只当没有看见太子,更不示意内侍宫人去伺候,自管跟皇帝说话:“这些日子臣妾耳朵里也听见好几句烧彩瓷的话。这青花好是好,只是还嫌太厚重了些。皇上喜欢淡雅,若是能烧些雅致的彩瓷,倒是极好的。臣妾生辰用不用,倒是不算什么。毕竟臣妾年纪已长,这生辰过不过的,也没甚意思……”
万贵妃明年是五十整寿。便是男子,知天命之年也不年轻了,更何况女子本就红颜易老,到了五十岁,说个年老色衰绝不为过。万贵妃这话里,便带出了一丝怅惘来。
皇帝忙道:“生辰如何能不过?”他不让万贵妃再说下去,便对怀恩道,“速去传汪直,让他将那女子召进宫来。贵妃要瞧瞧,究竟能烧出彩瓷的女匠人是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