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走在皇宫内的道路上，只觉得恍然如梦。
这几天，她就如在风雨中的小舟一般，完全由别人推着走，甚至来不及思索一二。
事情来得太急，汪直到田家铺子之时，整条街上都骇得没了声息——西厂厂督亲至，这是哪家犯了抄家灭族的大案子不成？这条街上，难道要掀起腥风血雨？
只是宋端午万万没想到，汪直是来找她的。直到汪直开口就让她去烧彩瓷，她才明白过来——宋振没能把她弄回宋家，干脆就直接把她卖给了汪直。
汪直也是为彩瓷的事着了急，宋端午说自己并没有下窑烧过瓷的话，他是一句也不想听，直接指着田家众人道：“本公是看在萧谨的情面上，亲自来请你。这些人都与你一起去，若是烧不出来，就再也不必回来了。”
西厂不是讲理的地方，汪直更不讲理的人，宋端午最后能做的，也只是请他放过田家众人，自己去了内造坊。谁知在内造坊还没摸清门路，突然皇帝一道旨意过来，汪直又把她带进了宫里。
“进宫见了皇上，说话仔细些。”汪直就走在宋端午旁边，眼睛看着前头，冷冷地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好了再开口。不然君前失仪，不单你是大罪，怕还要牵连他人。”
宋端午攥紧双手，手心里全是冷汗。能牵连的人，除了田家人，怕是还有萧谨。可是她的确没有亲自下窑烧过瓷，如果烧不出来……
皇宫极大，宋端午又没有乘轿子的资格，这长长的一段路只能自己走来。待走到永宁宫，只觉得手脚都要被冻僵了。
“皇上有旨，宣宋氏。”尖细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宫人打起帘子，扑面一股子热气从里头冲了出来，吹在脸上，立时让冻得发僵的脸颊觉得痒痒的。
宋端午头都不敢抬，心里重复着汪直跟她讲过的面君礼仪，低着头走了进去，一步步只看着前头宫人的脚。
跨过门槛，殿内与殿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外头天寒地冻，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地面上铺着大红毡子，还有点点金星闪烁，竟是里头还杂了金线。不过宋端午顾不上看，一见前头宫人停下脚步，马上也跟着停步跪了下去：“民女宋氏，叩见皇上，叩见娘娘。”
“听这声音，倒真是年轻。”前方传来的却先是女子的声音，可又不似一般女子娇脆婉转，倒是十分宏亮，“抬起头来让皇上和本宫看看。”
宋端午抬起头来，忍不住也往上看了一眼。前头绣榻上并肩坐着一男一女，离她还有十几步远，看不太清衣裳上绣的是什么纹样，但只看颜色也就知道定然是皇帝和万贵妃了。
不过只瞥了一眼，宋端午就连忙垂下眼睛，只盯着皇帝和万贵妃脚下。皇帝穿的靴子自然是金线绣龙，但万贵妃的绣鞋却更精致，单是鞋面上镶的两颗明珠就有龙眼大小，若是放在一般人家，怕是要拿来做传家之宝，到了万贵妃这里，却是用来镶鞋面……
“汪直，这宋氏，你从哪里寻来的？”皇帝带笑发话了，“倒是如你所说，当真是个少年女子。如此年轻，真会烧彩瓷？”
皇帝的语气十分轻松温和，宋端午心里稍稍松了松，就听汪直回话道：“回皇上，宋氏虽然年轻，可她父亲就是制瓷的匠人，她也是自小在窑场绘制瓷器的，可谓家学渊源。”
皇帝笑了起来：“什么家学渊源，让你多读些书你又不肯，在这里胡乱说话。”
这话说的，俨然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教导，并没有君王之威，反倒似叙家常一般。宋端午虽然早听萧谨说过皇帝性情宽厚温和，也想不到会是如此，不由得又稍稍抬了抬眼睛，但还没有看见皇帝的脸，就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连忙又垂下眼帘。
皇帝这样说，汪直就连忙请罪。他也是内书堂学出来的，书并没有少读，只不过他更爱读兵书，那些诗词歌赋就读得少些。
皇帝自然也不是要责怪他，只教训他几句，叫他有空的时候再读读书，别把从前学过的东西都忘记了，便笑向万贵妃道：“贵妃看什么呢？”
万贵妃一直在打量宋端午。宋端午抬头之前，她脸上还有笑容，只是这会儿，那笑容似乎就有了些变化，像是贴在脸上的一般，没了活气。听皇帝问话，便道：“皇上瞧瞧，这宋氏生得倒不错。”
汪直立在一边，听见这话，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子。万贵妃这样的语气，他自幼在其身边伺候，最是熟悉——这分明是嫉妒了。
心里这么想着，汪直不由得也往宋端午脸上仔细看了看。说起来，这些日子为了彩瓷的事儿焦头烂额的，他去了田家只顾得把人赶紧弄去烧瓷，还真没顾得上端详宋端午的长相，只觉得生得还不错。可这会儿细细的瞧过去，就觉得心里有点发虚了。
宋端午是个工匠之女，按本朝规矩，并没资格插金戴宝，穿绸着缎。只是这入宫面圣，穿戴太过寒酸也是失仪，故而汪直寻了相熟的宫人，借了一身衣裳并几件首饰来。
虽说宫中穿戴自有规矩，但汪直相熟的宫人都是有体面的大宫女，与一般宫人也不同些。这会儿宋端午身上穿着桃红长袄，淡青裙子，虽则料子都是素面无花，袖口裙角却细细镶了襕边，十分精致。头上梳着桃心髻，只插了一根梅花头银簪，并两朵玛瑙珠子串的珠花，耳畔只一对银丁香，说起来，并无华服艳饰，只不过比普通宫人略好些罢了。
相形之下，万贵妃身穿大红罗衣，上有蹙金鸾凤，彩绣辉煌夺人眼目。因在宫中闲坐，未戴九翟冠，但发髻高挽，上头罩着金丝狄髻，前头插一枚蝶赶花挑心，那花是上好羊脂白玉雕成，花心一枚硬红宝石，四下用蓝宝镶成叶片，赤金蝴蝶托底。两鬓的金累丝花钿也应景地用了蜂蝶赶花式样，一根金梁串起九朵鲜花，上头的蜂蝶翅须都能轻轻晃动，端的精致无比。至于其余分心掩鬓之类，也是镶珠嵌宝，极尽能事。
然而即使这般珠光宝气，万贵妃毕竟已然年近五旬，且她本也只是中人之姿，如此盛妆打扮，反衬托得眼前的宋端午青春自然，真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
汪直的心不由得就紧了紧。万贵妃并非因容得宠，因此对于美貌的妃嫔素来十分忌惮，邵宸妃从前就吃过这个亏，如今宋端午比邵妃还要年轻貌美，只怕更招了万贵妃的眼。
皇帝听了万贵妃的话，便也仔细端详了一下宋端午：“果然不错。”
万贵妃就笑了一声：“皇上也觉得不错？宋氏，可听到了，陛下赞你呢。”
织金红毡厚实柔软，即使是赤足踩在上头，也不会感觉到地面的凉意。可宋端午跪在那里，却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心里泛了出来。万贵妃善妒之名，便是民间也知道的，现在说的话虽然似乎都是称赞，可语气之中透出的却绝非善意。
“皇上称赞，民女愧不敢当。”宋端午伏下身去，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万贵妃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她身上刮来刮去，“民女出身乡野，资质粗陋，何足挂齿。皇上不过是看在娘娘面上，赏民女几分体面罢了。”
“是吗？”万贵妃又笑了一声，“何必如此谦虚，你也算是个难得的美人了。”
这话说得人心里发凉，宋端午头都不敢抬：“娘娘雍容华贵如天人一般，故而深得皇上之心。民女萤虫之光，怎敢在娘娘面前称美。”万贵妃与美貌二字实在沾不上什么边，便是要捧她几句，也难以措词。
万贵妃却没接这句话，只是问道：“你会烧彩瓷？”
“回娘娘——”宋端午心提在喉咙口，小心翼翼地道，“彩瓷是民女之父所烧，民女虽略知其法，但窑场并不许女子下窑，因此民女并未亲手烧制过。汪厂公令民女为陛下和娘娘制瓷，实是民女万千之幸，但——”
“那也就是说，你知道怎么烧了。”万贵妃打断宋端午的话，“既这样，你就去内造坊烧瓷吧。听说你在京中也没什么家人，就在内造坊住下吧，烧出了合意的瓷器再回去。”
宋端午心里一紧：“娘娘，这制瓷之法是民女之父——”
“皇上，我乏了。”万贵妃却再也不听宋端午说什么，只管转脸跟皇帝说话，“这瓷器怎么个烧法我是不知，也不耐烦听这些，只消到时候看到烧成的彩瓷就是了。”
这会儿，谁都能看得出来万贵妃不待见宋端午了。皇帝连忙就对汪直摆了摆手：“带宋氏下去吧。宋氏，你用心办差，快些将彩瓷烧出来，朕自然有赏。”
宋端午还没说话，汪直已经上前一步，一面应答着皇帝，一面抓住了宋端午的肩头，用力捏了一下。
他是练武之人，手劲极大，这一用力宋端午只觉得肩头剧痛，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俯身叩首，然后退出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