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暖如春的永宁宫里退出来,外头的冷风立时让宋端午打了个冷战。汪直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发青,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晦气!”
这阵子他真是忙昏了头了,怎么就犯了这般一个大错,竟然就这么把宋端午送到了万贵妃眼前,招了万贵妃的忌惮?这下子,纵然宋端午能烧出彩瓷,怕是万贵妃也不会喜爱这彩瓷了。他这马屁没有拍成,说不定还要拍到马腿上了。
原本看在萧谨的面子上,汪直也并不打算太过难为宋端午,等宋端午烧出彩瓷,他自会在皇帝和万贵妃面前给她讨个功劳,说不得就提了她的身份,成全了她跟萧谨也不一定。可这会儿,他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早就告诉你,在皇上面前少说话,你好大的胆子!”
这个就是迁怒了。宋端午从头到尾也只是回答了万贵妃的问话而已,根本就没跟皇帝说话。可汪直哪管这个,恨恨地道:“现下贵妃发了话,你就老老实实在内造坊呆着吧。”那彩瓷也不用那么快烧出来了,免得万贵妃看见彩瓷就想起宋端午,那他这个替皇帝引见宋端午的人,自然也别想得好。
宋端午急道:“汪大人,我自己真的从没烧过彩瓷,那是我爹烧的!如今他在景德镇官窑当差,汪大人如果要烧彩瓷,能否把他接过来?”
其实汪直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一边叫宋端午先在内造坊里做着,一边安排几个西厂番子去景德镇接人。倘若宋端午能自己烧出彩瓷那自然是好,即使烧不出来也可以先敷衍着,等他接了宋大石来再烧。只要别叫尚铭梁芳那伙人再捉到机会在皇帝面前给他下蛆就行了。
可是这会儿,汪直已经完全改了主意:“叫本公去给你往江西接人?你想得倒美!”与其让万贵妃记恨宋端午从而连累了他,倒不如这彩瓷烧不出来。哪怕在皇帝面前被尚铭上眼药,也比在万贵妃处失宠的强。
“不必再说了。”汪直打定了主意,冷冷瞥了宋端午一眼,“去内造坊好生呆着,该怎么烧你的瓷器就怎么烧。若敢再生事端——”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出了永宁宫,便见一个小内侍在墙角探头探脑,一见汪直忙跑过来行礼:“爷爷,商大学士上折子乞骸骨了。”
“哦?”汪直眉毛猛地一扬,指着宋端午对跟着他的内侍道,“将她送去内造坊,不烧出彩瓷,不许她出来!”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其实商辂从西厂复立之后就已经告病在家,将内阁让给了万安。但毕竟那时他还是名义上的首辅,皇帝且几次遣人去看望,叫他病好之后依旧回来。可这会儿他正式上了乞骸骨的奏折,就是真的要致仕,退出朝堂了。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还没等汪直出宫,就已经传遍了。
万阁老其实是第一个知道的。商辂乞骸骨的折子,首先就要经过内阁,他们这些阁臣,自然就是最先知道的一批人了。
“商大人这身子……”万阁老拿着商辂的奏折,心里欣喜,面上却是一派惋惜之色,“皇上派几名太医都去看过,这究竟是什么病,怎就治不好呢?”
他对面就是原本的三辅刘吉,闻言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皮,似乎是没精打采地道:“商大人这是老病了。年轻时日子过得难……也不放在心上,这就坐下了病根。”装什么呢?谁不知道,商辂退下去,这首辅就是万安的了,此刻万安心里若是有一丝惋惜,他刘吉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万安自然知道刘吉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刘吉此人,在内阁之中有些资历,也有些能力,但此人最为人所知的,却是他不倒翁的名声。
当今皇帝刚登基时,也是励精图治,朝堂上诸位官员,尤其是那些御史们,也都颇有些干劲。虽说近年来皇帝渐渐懒散,可御史干的就是参人的事儿,并不能因为皇帝疏懒,御史也就不干活了。于是御史们仍旧要参人,可究竟参谁,怎么参,就是个问题了。
如今的御史大略分了几派:一派是逮谁参谁,但参的不过都是小节,看起来很忙,但其实细想起来也并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乃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得过且过的;另一派却是专参那官高权重之人,乃为求名。
但参位高权重之人,的确很易出名,但也更容易给自己招来麻烦。比如说若是参万安,得罪的可不是万安一人,而是万氏一党。可若是参那些刚进内阁之人,他们虽是阁臣,却并无多少资历,在内阁之中只能多听少说,随声附和,参他们,实在又没有什么意思。
于是,仅次于万安的刘吉,自然便成了被参的最好目标。论资历,他在内阁之中排第三,凡事也总有说话的资格;论背景,他却不似万安一般有万贵妃撑腰,若参了他,倒不怕有人暗地里使绊子。
刘吉就这么成了个靶子。可这个靶子却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无论是谁参,无论参的是什么,刘吉始终巍然不倒,以至于他如今有个“刘棉花”的绰号,意思就是他像棉花一般,随便谁都可以“弹”劾,却谁也“弹”不倒。
更有眼下,倘若商辂致仕,万安固然升为首辅,刘吉也就跟着再进一步,成为次辅了!万安忙活了半天,刘吉可是什么都没做。也就是说,这位刘棉花不但这些年来没被弹倒,反而坐享其成,沾了他万安的光,成了本朝臣子中的第二把交椅。
想到这个,万安心里委实有那么点儿不大自在。任谁都不喜欢自己忙碌半天,却被旁人得了好处,哪怕这个好处只是自己手指缝里漏出去的。然而,他又确确实实没办法不让刘吉得这好处,因此就更气闷了。
不过,这点气闷很快就被得意驱散了。刘吉就算再进一步,也不过是个次辅。且他并无什么根基,性子也是那么一团棉花,万安倒并不觉得他会对自己有什么妨碍。既然如此,有这般一位次辅,其实也不是坏事。
“既如此,商大人致仕返乡,好生调养身子,也是好事……”万安将奏折放进黄缎锦匣里,“只怕皇上舍不得商大人。”
刘吉仍旧垂着眼皮:“皇上最是仁厚,必是会体恤商大人。”外有万安,内有汪直,都想着把商辂弄下去,再有万贵妃吹吹枕头风,皇上又怎么会真心挽留呢。
刘吉说得很对,商辂的折子递上去,皇帝按惯例挽留了一下,但在商辂第二次再递折子,更加情深意切地自述老之将至,希望能回归故乡之后,便准许了他的奏折,且赏了不少东西。
商辂走得几乎是悄无声息的。他称病已有数月,早就不上朝了,此刻离开,也没有惊动什么人,只有几个清流中的旧友和门生,一直送他到城门之外。
杨复也来了,看着商辂的青布篷马车消失在官道之上,他便捂着嘴咳了起来。
“杨兄,这天气太冷,快回去吧,切莫冻着,病重了不是玩笑。”同来的一个编修便叹了口气,随口劝了杨复一句。
他们都是一起坐过牢的,杨复在牢里尚且无事,回到家中却病了,这病,只怕多一半就是心病了。那编修自己也有心事,又怎能不明白呢?
众人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各自回家。本来送行的就没几个人,这样一散开,便都消失在晨起谋生计的人流当中。
杨复与那同僚并肩而行,走了几步,那编修忽道:“我已经上了辞官的折子。”
“辞官?”杨复一怔,转头看了一眼。这编修姓苏,乃是三年前那一榜的传胪,在翰林院呆了三年,本来今年有机会外放,因着联名上折子一事,这缺肯定也跑了。
苏编修苦笑一下:“瞧瞧如今这朝堂……商大学士三元及第,才名满天下,又为国尽忠多年,结果呢?就为上奏裁撤了西厂,竟致被逼得存身不住……我是看明白了,既不能同流合污,倒不如归隐田园,总少不了我一碗饭吃,倒还多了几分吟风弄月的自在。”
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大家族,苏编修家中有田庄茶园,纵然不做这官,也绝不必为生计发愁。
杨复沉默不语。他刚出狱的时候还以为终于是商辂取得了胜利,雄心万丈,正想着激浊扬清。可司音一来,话里话外的说了几句,他才明白他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万家有意与他联姻,这才在汪直面前托了情。
至于跟他同牢房,也一起放出来的那几位,有些是家族有些根基,譬如苏编修这样;有些却是托了人情,再使上银钱,才能出狱。而与他们联名的其余人,如今还有一些在狱中,更有一些已经被罢官,贬为白身了。
一腔热血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杨复当夜就病倒了。其实病势也并不沉重,至少,并没有他心中沉重。
苏编修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杨兄多保重了。你这般梗直,只怕在朝堂上也难存身,早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