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府。
万阁老寿辰,虽然正赶上年节,早就说过不大办,但送上门的礼物却是堆得小山一般,样样都是价值不菲。
万阁老夫人倚着罗汉床坐着,听着几个儿媳说着送来的礼物,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老爷那边挑过,你们也各自挑几样,剩下的送进库房里。只要仔细造册,别胡乱了账就是了。”
商辂致仕,万阁老便升为首辅,真可谓位极人臣,今年收到的寿礼便比往年更多许多。就是万府几位太太奶奶们见惯了好东西,也颇有些心动,得了万老夫人的话各各欢喜,一起谢了。
万芳坐在万老夫人脚下,正殷勤地给万老夫人捶腿,闻言便凑趣地笑道:“伯父还没办寿宴,就有这许多礼物送来,若是办了,怕不都要堆成了山?”
这话说得鄙俗,万老夫人只笑了笑,便向儿媳们道:“方才不是说有一匣子细珠的?挑出来给芳儿罢。待过了年送去打副头面,怕是很快就用得着了。”
万芳大喜,连忙道:“多谢婶娘疼我。”方才她在旁边都听见的,说是细珠,其实也有黄豆大小,一匣二十颗,能做得极体面的一副头面了。自她来了万府,万老夫人零碎也赏过她许多首饰,公中每季也有新首饰,但这样一整副的头面,却是极少得。
万大太太掌管家事,消息自是比妯娌们更灵通些,闻言便笑道:“母亲说的是,好事将近,可不是很快就用得着了。就是媳妇们,也要给芳妹妹准备添妆了吧?”
赶紧把这个便宜堂小姑子嫁出去,便了却一桩心事。只是这丫头命真是不错,乡下来的丫头片子,大字识不得几个,竟然能嫁一个探花郎。虽说进士三年一榜,可头三名总归不同,将来有万阁老提携,前程定然也不错,万芳,没准还是诰命夫人的命呢。
万大太太开口,其余的人多少也知道些消息,便凑着趣儿说起来。万芳被她们说得脸上发烧,心里却欢喜得不行,佯装羞臊道:“嫂子们只爱打我打趣……”
万家别说是太太们,就是比万芳小一辈儿的奶奶们,平日里也没少拿万芳当个笑话儿说,只是万芳自己听不懂罢了。这会见她这样,万二太太便拍手笑道:“芳妹妹这是羞了。这会儿羞不要紧,等到做了进士夫人时,难道也要羞不成?”
万芳红了脸,想着杨复的模样,脱口道:“他还没来提亲呢。”
顿时屋里又是一片笑声。万二太太笑得前仰后合:“妹妹这是急了呢……母亲,不如媳妇叫人去问问,催着杨家快些来?”
万老夫人也笑了。儿媳们话里这些刺儿,她如何听不出来,不过既万芳自己不明白,也就难怪别人要拿她玩笑了:“正是年下,两家子都忙,哪里顾得上这些。待过了年闲下来,杨家有意,自然会请人说合。”
众人正说笑,外头有小丫鬟飞跑了来报信:“阁老往这边来了。”
万阁老平日在前头书房的时候多,如今往万老夫人这边来,多半是有事。万大太太等人连着万芳,都忙起身向万老夫人告退,避了出去。果然片刻之后就听见靴子响,万阁老穿着官服就走了进来。
“阁老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晚?”万老夫人瞧着万阁老脸上的神色虽然不甚开朗,可也并无怒气,便由着丫鬟们上前来给万阁老更衣,自己只端了一盅茶过去,慢慢地道,“朝廷都要封笔了,哪里还有许多事不成?”
万阁老接过茶却没喝,摆摆手叫丫鬟们都下去,才道:“可不是就赶着封笔之前传了皇上的旨意。”朝廷在每年年底也要封笔,衙门里则封印,便是停办公务,直到过了正月初三才正式开印。不过一般来说,若无重大事件,要过了元宵节才会正经办差呢。往年这个时候,皇帝早就不再视事,更不必说还有什么旨意要赶着年前下达。
“这——可是有什么大事?”万老夫人连忙问了一句,“不是与内阁有关吧?”该不会是皇帝忽然又惦记起商辂来,要生什么事端?
“那倒不是。”万阁老哼了一声,“是今日汪直禀报皇上,锦衣卫在广西办差,发现当地知府私开银矿!”
“私开银矿!”万老夫人大吃一惊。这矿可不是能私开的,不论金银铜铁,都属朝廷所有,必由官府着人开采。私开矿场,那可是死罪!
万阁老皱着眉头:“那银矿还不小。广西知府私开了四五年,出来至少有百万之数,据说也才开采了不到两成。”
万老夫人有些疑惑:“锦衣卫办差,如何是汪直上禀皇上?”这不该是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差事吗?
万阁老顿时冷笑了一声:“可不就是你说的吗。万通这还蒙在鼓里呢。”万通也算是终年打雁,如今被雁啄了眼。他手底下那几个锦衣卫,原就是由汪直在皇帝面前说话才升了官,汪直那西厂前脚才撤了,万通后脚就弄了一桩差事把这些人派出去。广西那地方千里迢迢、穷山恶水,叫他们去,不过是在整治他们罢了。
“那广西知府,是梁芳的人。”万阁老冷笑,“这私开银矿,他做得也机密,那弹劾他的御史丝毫不知,只道他私下里动用了库银。”正因广西知府根本没有动用库银,所以才敢着人去查,还特意派了那几个锦衣卫过去。
“原是想他们白跑一趟,弹劾的事自然也就了结。谁知道那几个锦衣卫竟十分精明,从米粮报损上头看出端倪,硬是在广西盯了半年,把这银矿找了出来。”万阁老都不知该说什么好,“那许多银子炼出来,竟还要打官仓的主意……”西瓜都抱在手里了,还舍不得地上那粒芝麻,结果呢?芝麻是捡起来了,西瓜却掉了。
“岭南那地方湿热,凡过去的没几个肯安心办差,都只想着快些调了别处……官仓那里,倒是历年都不甚经心,报损多些也是有的……”官员不用心,气候又湿热,米粮自然少不了霉坏。横竖那地方虽在京城看来是穷山恶水,但其实物产不少,这许多年也没什么饥荒之事,朝廷也就更不关注官仓之事了。哪知道这次,就栽在这上头。
“此人说是姓萧,才进锦衣卫也没几年,上次在江西清查白莲教,不单将当地白莲教众清扫得干干净净,还很是处置了一批刁顽。哦对,听说就是他查出了李子龙早死之事,弄得尚铭很是下不来台。大约也就是为着这个,汪直有意在皇上面前提拔了他,这才碍了万通的眼。”那时候尚铭跟万通已经联起手来,万通又怎会看这个萧谨顺眼呢?
“阁老,妾身没听明白……”万老夫人有些糊涂,“这官仓……怎么就查到银矿上头了呢?”
万阁老摇了摇头:“说起来这事也真是……那萧谨去了,表面上查的是银库,还收了广西知府孝敬的东西……”说起来这一手也够黑的,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既肯收东西,那便该是通融一二才是,谁知这萧谨,东西照收,案子照查。
“他查看库银无误,竟又拿着库银的账,查起所有动用银子的去向。广西知府那个蠢货,还当他仍是盯着库银,谁知他私下里竟盯上了官仓……在广西硬耗了三个月,被他发现有人私提官仓米粮,这就一路盯下去,终于叫他找到了银矿。”
万老夫人听得目瞪口呆:“这萧谨,也实在是……太精明了。”
万阁老皱着眉点了点头:“不但精明,且还能忍。广西那地方,湿热多瘴,蚊虫肆虐。银矿更在深山之中,若要找到那地方,怕不得在山里潜伏许久,一般人哪里吃得了那个苦头。且,附近两个卫所都是那广西知府的人,他竟似算到了一般,放着两个卫所的军士不调用,偏跑去远处卫所调兵……”虽然那卫所的代千户声称是出来剿匪练兵,恰好碰上了锦衣卫求援,可万阁老毕竟也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能信就见鬼了。
“这事儿若是上报万通,便没他们什么功劳了,毕竟派他们过去是查库银,这银矿之事,虽说是一功,可也算越了权,本来查四品官员,是要向朝廷请旨的……”结果却是汪直抢先在皇帝面前将这事儿捅了出来,皇帝听见说发现了银矿,当即大喜,立刻就宣了萧谨等人进宫,亲自听他们禀报详情。
“皇上近来,也缺银钱……”近年来皇帝宠信僧道,也炼制丹药,开销颇大。平白得了一个银矿,如何不欢喜?且那萧谨一行人,都晒得黑炭一般,显见是在广西办差吃了不少苦头。再加上汪直在旁边敲边鼓,皇帝当即就夸几人办差经心,立时就升了官,且叫在年前就明旨发下去。他就是为办这个差事,这才回来晚了。
“那,万指挥使怕是不悦吧?”自己手下的人,却倒向汪直,万通难道不会暗中使绊子?
万阁老摇了摇头:“汪直只说是自己手下番子探得,他怕有人牵扯其中意欲掩下这事儿,所以才先来报给了皇上。”
万老夫人跟着丈夫,多少也有了几分敏锐,闻言便道:“这是说梁芳?”那广西知府是梁芳的人,这弄出来的银子要是没梁芳的份儿才怪呢。若是这事真的先报给万通,恐怕就真的给了人做手脚的机会。
万阁老点头:“还有万通。”这事原是应该先报万通,若是万通不徇私,梁芳如何能先知道?汪直这一句话,立时就给两个人都上了眼药。
“皇上,虽未发作梁芳,却夸了汪直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