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这会儿倒正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萧谨是田家的恩人，宋端午这些日子又与田家人处得好，如今萧谨把宋端午的养父母接了来，还在旁边租了房屋让他们住下，田家自然是要好生相待的。
林娘子性子直爽热心，张氏亦是如此，两人倒是一见如故。宋大石虽不爱说话，对瓷器却是内行，与田掌柜也说得上。田宝自不必说，每次见了宋端午就亲热得如姊妹一般，拉了宋端午去看她写的字儿描的花样子，叽叽咯咯有许多话要说。
田金心里虽有些怅然，但如今萧谨对宋端午的心意已经昭然若揭，自知是无望了的。且他的亲事已经定下，要娶的人又知根知底，相貌性情都不错，便也把那点子心事放开，跟宋大石请教起如何鉴别瓷土原料来。
儿子亲事定下，不日儿媳就要进门，林娘子便又惦记起田宝的亲事来，也想着先给女儿备下嫁妆。这里头少不了要有些绣品，张氏针线是最拿手的，又感激田家照顾，自是帮着林娘子忙活，这下子两人便更亲近了些。
说起来这般千里迢迢地进京，虽说是见着了女儿，张氏心里仍旧有些忐忑。女儿瞧着是做了官，可出的事倒越发多了，张氏听了几句，就觉得心里扑通乱跳。且她瞧着，宋端午怕是还有些事不曾讲出来，又不好追问，捉了这个空儿，便悄悄问了林娘子几句。
林娘子旁的不知道，却知道宋端午在御窑被人险些害了的事儿，只是宋端午自己不说，她怎么好说出来？只得含糊了几句，又叹道：“午姐儿实在是不容易——不是我背后说人，她那大伯一家委实不成个样子，先时把人撵出来，后头知道午姐儿有这样的手艺，又巴巴的要逼着把人接回去，哪里有半点长辈的模样。”
说起宋振一家子，张氏忍不住就呸了一口：“那一家子都是狼心狗肺的！当初遭了官司，萧大人伸手相帮，他们知道萧大人跟午姐儿识得，就把人接回去——我跟我当家的只说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午姐儿回去了也好说亲事，谁知……早知道这般，当初死也不让她回去！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托生在他家！”
林娘子见张氏说得眼圈都红了，忙安慰道：“姐姐也别难过，如今这事儿不也都过去了。”说着便抿嘴一笑，“说起来，午姐儿年纪也不小了，姐姐也该张罗张罗……”
这张罗的自然只有女儿家的亲事。张氏自己也猜出些端倪，又不大敢相信，便试探着道：“这事儿我早几年就惦记着，只是当家的是个工匠——若不然也不叫她回宋家了……如今这京城里头，我们又是谁都不认识，这亲事可怎么张罗呢？”
林娘子笑道：“姐姐是聪明人，怎么到这事上倒没眼力劲了呢？那人选不是明摆着的吗？”
张氏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可——萧大人如今是副千户，我听午姐儿说，那是五品的官儿呢。听说如今又给太子当了师傅，我家这……”
“可午姐儿如今也是官身啊。”林娘子拉了张氏的手笑道，“不瞒姐姐说，午姐儿这样的人品，又这样的能干，若不是萧大人先抢了去，我也要抢来做媳妇的。不是我替萧大人说话，外头都说锦衣卫怎样怎样的恶，其实也不尽然。想当初，若不是萧大人，我们一家子都得进了大牢，现在还不知到了哪里去。”
林娘子一边说，一边想起萧谨略有些窘迫地托她在张氏面前说几句好话，便有些想发笑——瞧着再怎么精明能干的人，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上头又没有父母做主，说起自己的婚姻大事来，自然有些抹不开脸面。
“萧大人也是父母去得早，家里虽有叔叔婶子，却不是个好的，当初为了抢那点家产，连兄长嫂子的棺木都不让进门。萧大人这些年，也就一个祖母是真心待他好，却又是高年之人，有些糊涂了……”
张氏性子爽利，心却是最软的，听到萧谨这般身世，不由得叹道：“原瞧着这般威风的人，家里竟也是这般说不出的苦……”
林娘子也叹道：“可不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呢。不过啊，这坏事也是好事，如今萧大人自己挣得出来，午姐儿若嫁过去，上头就没有正经公婆，叔叔婶婶到底是隔房的，进门可不就自己当家了？我说话直，有些话索性说透了——午姐儿如今与一般姑娘家不同，成了亲也免不了当差，若是上头有婆婆，只怕是不许的。”
婆媳是千古难题，张氏自己婆婆去得早，却也见过别人家闹的那些事，听见林娘子这般说，心里自是赞同。林娘子把话都讲到了，便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依我看，这事儿萧大人自会安排的，姐姐只要想想，怎么给午姐儿置办嫁妆就行了。先说好了，我可是要好生添妆的，姐姐到时候不许跟我客气。”
两个人在屋里说着话，田宝就笑嘻嘻跑了进来：“萧大人来了。”又挤挤眼睛，“跟宋姐姐说话呢。”
林娘子笑着拍她一下：“这话不许出去乱说！”私相授受总是不好听，萧谨与宋端午这事儿与旁人不同，可若是落到有些人嘴里，就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了。
张氏也是这般想的。宋端午做了女官，少不了要跟外男打交道，原就容易被人议论，若是再传了跟萧谨的事儿，被人往龌龊处想，官盐倒做了私盐卖，反成了见不得人似的。
两人去了堂屋，才发现屋里不单是萧谨和宋端午两人，还有田掌柜和宋大石，正在一起说烧瓷的事。
宋大石素来话少，只说到烧瓷，话便多了起来：“……既有好色料，慢慢试就是，有些色料分开来都好，只放在一起发色就不成，须要细细地选。这些日子，我在村里窑场也试过几次，有些个经验……”
“这就好了。”萧谨露了笑容，“伯父进御窑的事，我来安排，到时候一起……”说着，忍不住看了宋端午一眼。刚才他这边才进屋，那边宋大石就忙忙地进来了，显然是怕他跟宋端午独处，传出什么闲话来。
这虽有点不大方便，可也看得出宋大石夫妇的确是把宋端午当亲生女儿在疼爱，唯恐有一星半点的不好。宋端午虽说生即丧母，生父又冷漠无情，可到底有这样一对养父母，也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想到此处，萧谨对宋大石不由得执礼更恭些——这可是未来的岳丈大人，焉能不先处好关系？
宋大石自是也从田掌柜处得了口风，只是心中与张氏一般，还有些不敢相信。虽则女儿如今也得皇上封了女官，但自来朝廷里也没有女官，且管的仍旧是些工匠的事儿，可见这个官儿并不怎么做得数，或许就是皇帝心血来潮随口说的，虽也有俸禄什么的，却不能当个正经官儿来看。
萧谨这个副千户却又不同了，那可是正经的武官，且还是锦衣卫，不说见官大三级，也是够骇人的了。且他家里叔叔也有举人功名，比不得宋大石只一个工匠。这士农工商，中间差着好几层呢。宋大石自然是觉得宋端午比一般官家小姐不差，可也知道这门第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萧谨真是想娶自家女儿？还是只想纳个妾呢？
因有了这层想法，宋大石才忙忙地赶过来。做妾是定然不成的。宋大石虽没在官宦人家呆过，也听说过那后宅里头的事儿——妾天然的就矮人一头，若遇上正室是个厉害的，生死且操于人手，何况其它呢？
若是萧谨并没想着明媒正娶，那他虽只是个工匠，也万万不能答应这门亲事，那女儿就更不能跟萧谨独处，若坏了名声，怕日后想再嫁别家也不成了。
可这会儿，看萧谨恭谨守礼，并没半分轻佻模样，对自己更是干脆执了后辈礼，看起来竟像是真心实意的。如此一来，宋大石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闷着声道：“是我闺女，我自然尽力的……”
宋端午站在一边，脸上阵阵发热，见张氏和林娘子也忙忙地进来，越发脸红了起来。林娘子看出她不好意思，忙咳了一声，向田宝道：“你跟你宋姐姐去厨房瞧瞧，那几个江西口味的菜，究竟做得对不对……”
田宝还有些茫然，宋端午已经低了头先出去了。
田家下人不多，也没个厨娘，就是田宝也会做点厨下活计，宋端午就更不必说了。两人正在灶上忙活，就听门口轻咳一声，却是萧谨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这会儿田宝才明白过来，嘻嘻一笑，故意大声道：“哎呀，我才想起来今天的字儿还没写完呢，姐姐先看着火，我去写完了就过来。”说着，一边笑一边跑了。
萧谨站在门外，看宋端午脸颊绯红，也不是知害羞，还是被灶火映的，艳如桃花，不由得心神一荡，低声道：“这会儿伯父伯母来了，也有人疼你，我也放心些。”
宋端午脸上更红：“只是我爹是个老实人，御窑那里……”
萧谨笑道：“御窑那里有唐窑官，不妨的。再说，伯父伯母不进京，我向谁提亲去呢？”
说到提亲，宋端午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头都抬不起来：“万家的事才过去没多久，贵妃娘娘那里，未必就肯放过我……”
她提起万贵妃，萧谨的神色也肃然：“你放心，我也虑着这个，总要都安排好了才是。这事怕一时急不得，我只想告诉你——这事有我，你肯不肯信我？”
宋端午总算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含了泪：“我若不信你，还信谁去……”
萧谨本是想门里门外说几句，也免得太违了礼数。虽说是在田家，可做得过了，总归于宋端午不大好。只这会儿看见宋端午眼含泪光，便也顾不得什么了，一步踏进门来，握了宋端午单薄的肩头，低声道：“你既信我，就只管放宽心，若听见什么消息也不必往心里去，我必有一日，要明媒正娶、六礼俱备地迎你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