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完话后,殿内有短暂的安静。
萧谨借着这机会扫了殿内一眼。
皇帝穿着常服坐在上头,身边自然是万贵妃,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宫装,也不坐下,怒冲冲地立着。太子则在下首立着,身上已经换了上武课的短打,显然也是突然之间得到的消息。
“这事,你可知道了?”皇帝又问了一句,同时瞥了一眼去宣旨的小内侍。
“是。”萧谨躬身,“臣已经听宣旨的内臣大略说了此事,只是详细之处,还需再细细查问。”
“嗯。”皇帝显然有些疲倦之意,“此事事涉宫闱,事情未查清之前,不可宣扬。”
这种事,一边是宠妃,一边是储君,别说未查清之前不可宣扬,就是真查出来了,倘若牵涉到其中一方,皇帝都想把消息掩下去的罢?只是如今看来,涉事双方可未必领情。
果然,皇帝才说完话,万贵妃已经接口道:“是要细细查问!这松子糖从出了永寿宫,中间有多少人接过手,进了学堂之后又有谁碰过,都要查个清楚!不然,霖儿就白死了不成?”
皇帝不由得抬手按了一下眉心。这松子糖是万贵妃的贴身宫人如意亲自送过来的,而进了学堂之后,碰过的人却有太子及其身边的内侍,所以此事若不是如意下手,太子就有嫌疑了。而此刻万贵妃的话,却分明是疑着太子的。
其实这事儿甫一报到皇帝处,皇帝心里也有些疑万贵妃,原是打算将此事按下去的。可万贵妃听说是祝霖死了,却不肯罢休,一定要将此事追查到底。
万贵妃是怎么想的,皇帝心里也能猜到一二:祝霖是万贵妃的外甥,仗着这身份在书房里嚣张,太子都吃过他的气,借着机会将祝霖毒死,再嫁祸给万贵妃,可不一举两得?
老实说,想到这个,皇帝又不免疑太子两分。虽说太子年纪还小,可他身边的人却保不定会出这种主意。
如此一来,皇帝真是左右为难,无论查出哪一方来,都是宫闱丑事,万万不能往外宣扬的。他很想就含糊过去,报祝霖一个急病暴亡就算了,可万贵妃却偏偏不肯。
既是不能宣扬,那这案子就不能往外头衙门里交,于是梁芳轻轻一提萧谨,皇帝立刻就同意了。他对萧谨倒记得清楚——当初可是因粮库报损有些异样,便能追出一座银矿来,再者锦衣卫本也有查案之责,让萧谨来,也算是对路。
萧谨这一会儿也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躬身道:“臣必定尽心竭力,只是事涉宫闱,既要细细探查,臣身为外臣,多有不便。陛下可否令秦内监协助,也好方便行事。”
他说的秦内监就是秦良了。万贵妃一听他点名要太子身边的人,立刻竖起了眉毛:“秦良亦有嫌疑,怎可做查案之人?若是要内监协助,梁芳便好。”
萧谨微微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听说正是梁内监举荐了臣,如此,梁内监反不宜与臣共同查案,否则,难免有串通之嫌。”
万贵妃怒道:“难道秦良与你就无串通之嫌了?这宫里有的是内侍,为何定要秦良?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太子一气,来诬蔑本宫不成?”
“臣不敢。”萧谨不卑不亢,并不因万贵妃动怒就畏缩不前,“臣请梁内监协助,正是因此事发于东宫。一则秦内监更清楚祝公子当日行踪,二则由东宫中人陪同,臣无论查到什么,都避免了闲话。”
万贵妃怔了一怔,片刻后才明白过来,萧谨所说的避免闲话,指的是她。若是她让梁芳陪同,真在东宫里搜出什么来,免不得有人会猜测是她指使梁芳栽赃,倘若是秦良陪同,那东宫就无话可说了。
如此一想,万贵妃的怒气也消了大半,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萧谨却补了一句道:“待臣前往永寿宫时,再请梁内监协助。”
这话一说出来,万贵妃顿时又恼了:“怎么,你还要搜我的永寿宫不成?”
“臣并不敢搜查宫室,只是这碟松子糖从制做到送出,中间所经人手,臣少不得要一一查问,正如这糖送到东宫之后,所经人手,亦要查问。”萧谨仍旧是不紧不慢,仿佛完全没发现万贵妃的怒气。
万贵妃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皇帝在旁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也是应该的,既交了给他,就由他去罢。”
梁芳在旁边笑了一声,弯腰向万贵妃道:“娘娘,萧副千户胸有成竹,必定是能不负圣恩查出真凶,还娘娘清白的。娘娘勿急,奴婢倒是也想见识见识萧副千户的本事呢。”
万贵妃冷笑了一声:“那好,本宫就等着看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怀恩在旁边不由得暗暗叹息。梁芳这话听起来是替萧谨开脱,其实一句句的都在挤兑他。若是萧谨查不出真相,就是辜负圣恩。而且一句“还娘娘清白”,已经把万贵妃置于无罪之地,若是萧谨查到了万贵妃头上……后果真是可想而知。可如果查到太子这边,那就更是大祸了!
万贵妃与太子之间,谁都看得出来可谓水火不容。方才万贵妃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辩白,说若要下手早就下手了。怀恩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邵妃生的皇子——万贵妃从前不动太子,是因为皇帝只有这一子,可如今有了邵妃之子,东宫便有了别的人选,这时候再动太子,可就没有之前那么忌惮了。
所以,若是这事最后的嫌疑仍旧落在太子头上,那万贵妃必定借此机会,把太子这个储君拉下马不可!
怀恩想到这里,就不禁一阵忧虑,忍不住目注萧谨——他虽与汪直来往有些密切,但在东宫教导太子却是十分尽力,这种紧要关头,他会倒向万贵妃那边吗?
萧谨却是不知怀恩心里想了这许多。这会儿已然是午后,他到底是外臣,便是查案也不好在宫中过夜,得趁着下午将两宫都查完才行。因此领了圣命,就立刻先由秦良带着,将东宫走了一遍。
那碟松子糖的路线其实颇为简单:如意亲自提了食盒送进来,由小内侍接过送入课堂,再由秦良自食盒里捧出来放到太子面前,最后太子把它给了祝霖。
说是一碟糖,其实并没有多少,不过是八块,每块大约半寸见方,随便一个半大孩子,吃一整碟也不算什么。这也是因着宫里在饮食上规矩严格,便是再美味的东西也不能恣意无度吃到饱,所以这一小碟,也不过就是让太子和几个伴读都甜甜嘴罢了。因此祝霖一闹,太子索性就把这一碟糖都给了他,省得为着小小茶食,不得安生。
这其间转手不过三数人,皆在课堂之上,并无人出去。而且谁也没料着万贵妃会送了茶食过来,若说是东宫这边下毒暗害,除非有人事先把毒药带在了身上。若是如此,那么不是此人预先知道万贵妃会送茶食之事,便是他早就起意要毒杀祝霖,只是在找机会下手而已。
那接过食盒的小内侍已经被看管了起来,萧谨搜过他的住处,并无藏毒的痕迹。小内侍早吓得哆哆嗦嗦,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问三不知,倒是秦良看不过眼替他辩白了两句——原是进宫才两年,也并非贴身服侍太子,不过是从前在明道斋当差。
明道斋,就是如今太子读书的课堂。原本皇帝想着让太子到上书房读书,后来被万贵妃一说又改了主意,就在东宫寻了一处宫室,命名为明道斋,将课堂安排在了那里。这小内侍原是在那里管着空宫室的,这会儿宫室变了课堂,他也就成了在太子面前当差的人,谁不羡慕他走了运?谁知道这运气走了没多久,就沾上了这等事呢?
因明道斋从前空置,有门路的都调去了别处,留在这里的都是无人可托,只得苦巴巴熬日子的。秦良之所以直接提拔了这些人当差,也正是看着他们没那许多瓜葛,省得再从外头挑进人来,还不知有多少是别人的眼线。
这小内侍自一进宫就进了明道斋,在这宫里是干爹干爷干姐姐一个没认上,更没有出宫的机会,若说他藏毒,那毒自何来?总不能是他自己造出来的罢?
萧谨也并没多说,只点了点头。秦良观察着他的脸色,轻咳了一声:“萧大人,说起来,这些日子大人教导殿下习武,眼看着殿下脸色好了些,饭也能多吃半碗,比太医院的药还有用呢。奴婢们也替殿下喜欢,得了萧大人这么个好师傅。”
萧谨听到这儿,已经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了。果然秦良微叹道:“今日之事,奴婢是生怕会指了个什么别的人来查这案子,若是遇了个糊涂人,只怕殿下就要受冤屈了。幸得是萧大人,奴婢这才放了心……”
这哪是放心呢?分明是并不放心,才拿话来试探他的。果然秦良窥探着萧谨的脸色,又道:“奴婢也不瞒萧大人——其实萧大人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若换了别人,那是宁得罪东宫,也不敢……”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殿下,也不容易……”
这些话虽说是试探,可也算是诚恳了。只说最后这一句,若是落到有心人耳朵里,报到皇帝面前那便是对君父有怨,这可是一条大罪。秦良能说这话,必定是太子那边有所交待,让他在萧谨面前能说几句真话,这已经是极难得的信任了。
萧谨暗暗叹了口气,正要回答,秦良的徒弟从那边飞跑过来,老远地就喊道:“萧大人,林公子呕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