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节过去,衙门开笔,朝廷开印,官员们各归其位,又开始忙碌。
萧谨倒是比旁人要清闲些。他如今虽有了副千户的职衔,然而却因做了太子的武师傅,倒被万通以“不使分心,免贻误东宫授课”为由,把他在锦衣卫里头的差使都卸了,如今只每日下午一个时辰的武课,其余时间倒有些无所事事了。
与他相反,宁慎倒是被安排了好些杂七杂八的事,时常要往京城外去忙活,以至于两人十天半月的也难见一面。
这分明是万通有意把两人隔开,因他是指挥使,说起来萧宁两人都还是他属下,也只能任他安排。不过这套把戏是萧谨早就料到的,不急不躁,每日只管按时往东宫里去授课,余下时间也每日往锦衣卫那边去报道,一切都按着规矩来,倒叫万通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眼看着出了二月,就要到三月三的上汜节。
上汜日,百姓皆出门往河边去踏青,宫里虽不能随意出去,却也会有饮宴,往御花园里有水的地方张开锦帷,赏一赏早开的花木,于这些整日只看头顶一小块天空的妃嫔们来说,也是颇有趣味的事。
只是,上汜的宴饮还在准备之中,东宫就出事了。
“陛下口谕,宣萧谨即刻前往东宫。”来传旨的小内侍规规矩矩传完了话,便对萧谨见了个礼,“萧副千户。”
萧谨认得这是东宫的小内侍,是太子身边总管太监秦良的徒弟,便放低了声音:“不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该他往东宫去授课的时候了,皇帝为何又特别着人来宣召呢?
小内侍看起来也像是有话跟他说的样子:“东宫出事了……殿下的伴读祝霖,死了。”
太子读书当然不是独自一个人,自然是有伴读的。眼下东宫的伴读共有四位,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跟太子同岁,就是祝霖。
四位伴读之中,祝霖出身可算最为卑微,既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也不是什么勋贵宗室,他祖父那一辈儿还只是市井中人呢,如今父亲头上顶着个云骑尉的空衔,勉强算得上官身。不过在四位伴读之中,却偏偏又是祝霖最为嚣张,原因无它,这祝家,是万贵妃的姻亲,祝霖说起来,还能唤万贵妃一声姨母呢。
不过这个姨母,真要是细说起来,其实不大站得住脚,因为祝霖是庶出,他的生母,也就是万贵妃的一位堂妹,是在祝家做妾的。若按时下规矩,祝霖只能认嫡母为母,而他的姨母,也应该是嫡母的妹妹才对。
可惜规矩总大不过权势去。今上登基之后,万贵妃得势,前皇后吴氏就因为杖责了万贵妃被废,新后王氏为自保,对万贵妃是退避三舍。所谓上行下效,宫里头都宠妾灭妻了,祝家那边,万贵妃的妹妹身价自也水涨船高,加上她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庶长子,已经快要把祝家正房太太挤得都站不住脚。既然如此,祝霖唤万贵妃一声姨母,也就不算什么了。
说起来祝霖这个伴读,其实是万贵妃求来的。一则做太子伴读是有脸面的事,二则教授太子的都是大儒,若是在外头,想请这样的人来给孩子授课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更何况祝家那样的人家,识文断字的都不多,真正有学问的人哪里肯去他家授课呢?
万贵妃自己的儿子夭折,之后再未有所出,瞧着祝霖也喜欢,便特意为他求了这个恩典。可惜祝霖根本不是读书的材料,功课完全一塌糊涂,偏生他还仗了万贵妃的势,并不服先生们管教。
能进宫来教书的这些人,有些是真心来教导储君的,有些却是万党安排进来,盯着太子功课的。若是后者,不消说只会纵容祝霖;若是前者,却是也不会真心教导祝霖,横竖他成不成材的,都是祝家的事儿,与先生何干呢?
如此一来,祝霖只以为这宫里没人敢惹他,越发的嚣张,不要说另外三个伴读要被他欺负,便是太子,有时也要受些气。故而从太子到几位伴读,心里都讨厌他。
萧谨倒是跟这位祝家小公子不大熟。因祝霖娇生惯养,每日读书写字已经直喊辛苦,午后的武课,只上过一次就哭爹喊娘,死都不肯再上了。万贵妃心疼他,只说他年纪还小,特许了他上午课罢便可离宫,不必上武课了。
这倒也正中萧谨下怀。他给太子授课,不单要教太子习武健身,还会给他讲些宫外之事,以广见闻,正不想有祝霖这样的孩子在旁边,万一有什么话被他听了去乱传,也是一桩麻烦。故而他对祝霖,也就只见过那一回,现下想起来,只能记得一个躺在地上耍赖的孩子,明明长得还算眉清目秀,却是一脸惫懒模样,真是被家里娇惯坏了。
不过祝霖虽娇生惯养,身子却是结实的,别看叫他扎个马步又哭又叫,听说爬树捉鸟都是可以的,怎么看,都不像个早夭的模样啊。
“是,是中毒死的……”这小内侍早在来传旨的时候就得了秦良嘱咐,叫在路上把事情向萧谨说清楚,自然是言无不尽的,“皇上召萧大人过去,就是为了查这事儿……”
说起来,祝霖死的过程十分简单:下课之后他出宫,在马车上就喊肚子疼,没等到家就断气了。郎中匆匆赶到时,只能看出他是吃错了东西,却是来不及救人了。
“吃错了东西?”所谓吃错了东西,其实就是中毒的婉转说法,只不过这种事往往都伴随着许多说不清楚的阴谋,那郎中想来是常在大户人家走动,知道里头的水深,便如此含糊,免得给自己招祸而已。
然而郎中可以如此,萧谨若是被皇帝叫去查问此事,却不能就这么含糊:“他吃了什么?”
小内侍未开口先叹了口气:“麻烦就在这里——祝小公子吃了一碟松子糖。这糖是殿下赏他的,”还没等萧谨吃惊,他又补了一句,“可这糖,是课间的时候贵妃娘娘着人送来给殿下做茶食的。”
这下,萧谨可算明白为何来的时候这小内侍一脸纠结了,这件事,可的确真是麻烦。
宫里读书,要求甚为严格,上课的时候是不许随意吃东西的。不过太子说起来也才七八岁,便是最大的伴读也不过十一岁,都还是些孩子呢。因此课间之时,也会安排些点心茶水,给他们垫补一二。省得不到午饭便饿了,也无心读书。
这些点心,不过御膳房里常做的几样,什么白米糕、椒盐饼之类,至于特地做的糖,倒是不大送,为怕小孩子吃糖太多,会坏了牙。
宫里饮食上的规矩其实甚为严格,即便太子是储君之尊,吃什么不吃什么却是自己做不得主的。譬如说这松子糖,万贵妃宫里有小厨房,想吃什么都能自己做得,东宫这里,却只得逢年过节的时候,御膳房按着份儿送来,平日里却是没有的。
太子也是孩子,爱吃甜食,这松子糖又是万贵妃着人给他送的,按说自然是归他。偏偏祝霖也最爱吃松子糖,又跋扈惯了,见了糖来就要吃,太子索性也没有动那糖,直接把一整盘子都给他了。谁知祝霖才出了宫,就死在马车里。算算时间,中间吃过的也就是这松子糖一样了。
“出了这事儿……”小内侍声音轻得跟蚊子似的,“贵妃自然是……有些嫌疑……可永寿宫那边,又说是我们东宫下毒……”
按说出了这件事,无论是谁,第一个都会疑到万贵妃头上。松子糖是她着人送的,还指名给太子……任谁想,都要疑心是不是万贵妃想除掉太子,毕竟当初太子的生母纪妃就是死于万氏之手,永寿宫和东宫是素来不睦的。
然而——万贵妃却不是这么说的,她不但不承认,还说这是东宫下的手,意图就是要毒死祝霖。
萧谨一路走一路想,才到东宫正殿,就听见殿内万贵妃气冲冲地道:“我若要害他,何不早些下手?且要下毒也有的是法子,这巴巴的送一碟糖来,还指了名儿给他,难道是嫌别人不疑心我不成?”
“陛下,萧谨到了……”怀恩在皇帝身边,看见小内侍在殿外探了探头,便低声回禀皇帝。
皇帝也是头痛不已,摆了摆手:“叫他进来。”
万贵妃也听见了这话,转头看着殿门:“你就是萧谨?”
萧谨才进门,还没向皇帝行礼呢,万贵妃就劈头来了这么一句,也只得先应了一声,再向皇帝跪拜。说起来这实在不合礼数,皇帝却也不介意:“起来罢。今日东宫有事,朕想起你是会查案的,便宣了你过来。”
怀恩立在一旁,不无担心地看了一眼萧谨。按说萧谨如今只是东宫的武师傅,人命案子的事哪里轮得着他来管呢?说什么是皇帝想起来他,还不是刚才梁芳提了一句,说萧谨在锦衣卫里查过不少案子,素来精明能干,且锦衣卫又是天子近卫,叫他来查,比把这事儿摊到什么顺天府京兆衙门去好得多。因此,皇帝才叫了他来。
这桩案子可是不好查啊。一头是贵妃,一头是太子,顺得哥情失嫂意,梁芳这不是推荐,分明是借机把萧谨往坑里按呢。只是皇帝发了话,这个泥潭,萧谨就是不想往里踩,也必得踩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