婼媱机械而疯狂的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即便指甲缝里沾满了泥土,即便手指破损鲜血流满了指甲也毫无知觉。
婼媱从土中扒出一个小小的酒坛,用牙齿咬开封口,顿时浓烈的酒香四溢开去,直扑人鼻息。
这坛酒是陈衍之十六岁那年苏祁送他的生辰礼物,这么多年来一直舍不得喝,偷偷埋在这些扶桑花下。那时候婼媱三番五次想偷偷把这坛酒挖出来喝掉,结果都正巧被陈衍之逮了个正着。
“我就说怎么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声,原来是你这个偷酒贼。”
陈衍之提着婼媱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起来,然后毫不顾忌兄妹之情的把她扔出了扶桑院地界。
“这是阿祁送我的生辰礼物,你甭想偷喝。”
婼媱气得直跺脚,“不就是一坛酒吗?你至于这么小气吗?明年我生辰,让阿祁也送我一坛。一定要比你的好一千倍,一万倍!从今往后你我的兄妹情分到此结束。我走了,你别追我!”
说着,婼媱大步往桃花涧的方向行去,没走两步就被陈衍之拦住了去路。
陈衍之被逗笑了,“你看看你,不过是一坛酒罢了,至于争得脸红脖子粗吗?还拿兄妹情分威胁我。哼,咱们的情分就只值一坛酒吗?”
他伸手在婼媱额心点了一下,“放心吧,等你嫁人的时候,四哥我亲自把这坛酒送到你的桃花涧去,成了吧?”
“不成!我现在就要喝。”
“你这丫头,我给你我父亲酒窖里偷一坛女儿红,行了吧?”
“好吧,我暂且同意了。飞鸢,快让厨房去准备酒菜。”
婼媱手里握着冰凉的酒坛,想起这些往事,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忍的钝痛。
她猛地灌了一口酒,当冰凉辛辣的酒液从她的喉间滑落至肠胃,她下意识的浑身打了个哆嗦。
冷,真的很冷。
从此之后,再没人和她斗嘴吵架了,她的家没了,她的家人也没了。
婼媱吸了吸鼻子,趔趄的退到台阶上坐下,眼泪簌簌往下坠着,完全不受控制。
她又喝了一口酒,想起去年他们几人在扶桑苑中把酒欢歌的情景。
那时他们轮流作诗,陈衍之、霍君城都是其中好手,作出的诗不但对仗工整,而且别有意韵,直让人拍手赞叹。
轮到婼媱时,她却彻底犯了难,论才情她不如陈衍之、霍君城,论气魄不如秦弄月,于是只能照搬古人的,背了一首现成的大家之作。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一首诗还未背完,苏祁便敲着桌子示意婼媱停下来。
“这么高兴的日子,这么多友人伴着你,何苦吟如此悲情的诗,扫兴。”
婼媱给苏祁倒了杯酒,傻兮兮的笑:“你们的命题太难了,又要赏月,又要饮酒,我唯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首诗了。”
那时的她少年不知愁滋味,压根不懂诗中的悲凉和孤寂。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如今这被烧为灰烬的园子里再也没有了同她饮酒赏月的人了。
婼媱拿着酒坛猛灌了一口酒,冰凉的酒呛进了喉咙里,一阵难受。
她剧烈的咳嗽着,几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又拿起酒坛喝酒,坛子还未递到嘴边,突然被人劈手夺了过去。
婼媱抬起头,满目泪光之中,她看见了一身素衣的秦弄月。
她的这位二嫂嫂,性格风风火火,最爱穿红色衣裳,也最是能驾驭这样跳脱的颜色。
可如今,她却换下一身红装,披麻戴孝。
“二嫂嫂,你是来陪我喝酒的吗?”
婼媱歪着头,没心没肺的傻笑。
见秦弄月不理她,婼媱干脆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子。
“二嫂嫂,我们来跳舞,我最会跳胡人的舞蹈,跳给你看好不好?哦,不不,或者我们来比剑,你不是最喜欢找人比试的吗?今天小姑我陪你比划两招。”
秦弄月眉头蹙起来,挥开婼媱要搭上她肩膀的手。
“婼媱,你喝醉了。”
婼媱大笑:“我没醉!我怎么可能会喝醉呢?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陈婼媱。不信你问我四哥,我可是打小和他一道泡在酒坛子里长大的。哦……我四哥现在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被人杀掉了。我发了那么多封信给他,全都石沉大海。他一定和我阿爹阿娘一样,被人给杀了。”
婼媱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满眼哀伤的从秦弄月手里抢过酒坛,高高对着天举起来。
“就用这杯酒慰藉那些死去的亡魂,但愿他们在黄泉路上不寂寞。”
然后,婼媱又连着喝了好几口酒。
大概是喝多了冷酒,不多时,婼媱就栽倒在地,将酒全部吐了出来。
吐完了,她又继续喝。
秦弄月一把夺过酒坛重重摔到地上,那坛子被摔得四分五裂,浓香的酒混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婼媱,你别疯了!振作一点行不行!”
振作?
如今的情势,她如何能振作的起来?
婼媱抬起头,眼中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亮。
“秦大人,你是当朝大将军之女,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没有失去父母,也没有失去兄长和疼爱你的姨娘,你的全家老少都好端端的活着,没有被人在一夜之间全部杀死,你不懂我的难过和悔恨,你根本没资格在这里教训我!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秦弄月闻言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你的二哥他……他一个月前回就桐城休沐,也在前日那场大火之中……丧命了。如今的我……我同你没什么不同,我不过……不过是个未亡人罢了。”
本以为在帝都为官的二哥能逃过一劫,没想到造化弄人,他竟然也惨遭横死。
婼媱猛地一怔,慌忙为自己刚才的莽撞道歉:“对不起,二嫂嫂,我只是……”
只是心中很难过,所以才口出胡言。
秦弄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没事,我不怪你。自我嫁入陈家来那一刻,我就认定自己是陈家的人了。婼媱,现在父亲母亲惨死,大哥大嫂还有大侄女全都不幸罹难,相公和三弟也不能幸免,四弟更是不知所踪,只怕凶多吉少。现在整个陈家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这等血汗深仇,我们不能不报。”
秦弄月将婼媱拉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头,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安抚着她受伤的内心。
虽然她知道,这样做成效可能微乎其微。
婼媱抽泣着,拳头紧紧握起来。
她说:“二嫂嫂,我要报仇!我一定要为全家上下那无辜枉死的一百二十个生命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