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是学校最冷清的时候，被关了一周的学生每到周五放学，就呈鸟兽状四散离去。
学校只有美术专业是参加全国普通高考，其余专业都是省内的对口高考，最好的结果是考上师大职业技术学院，绝大部分都是直接就业，升学的希望就全部落到美术班。所以美术班到了高三只有周日一天假，周六没有课，学生可以选择自习，也可以在画室画画，但一般只要叶老师一离开，教室和画室里就一个人都找不着了。
外面艳阳高照，画室里却有点阴冷。
画室里摆满了木画架，每个画架的两根支架上隔一二十厘米就有一个圆孔，圆孔里插上细木条或者因削得太短不能用了的铅笔头，画板架到上面，通过调节插孔来调整画板高度。
谢伊独自在一人坐在角落里画素描，四开的素描纸上是没有画完的女孩头像，画板左上角用长尾夹夹着一张一寸黑白登记照。
陈兮边啃苹果边进了画室，怀里还抱着一个速写本。她平时很注意形象，一般不在教学楼吃东西，往常这个时候画室一定没人，没人看见，也不会打扰谁，所以也就没管那么多了。当她看到谢伊时，还小有一点意外，她把苹果核小心的丢到门后的垃圾桶，向谢伊走去。
临……摹吗？
谢伊转过头，陈兮已经走到他身旁，正对着他浅浅一笑。
没，没有，随便画……着好玩。
他有些慌张，手忙脚乱的收起夹在画板上的那张一寸照片。
陈兮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被他这么一弄，反而一头雾水，接不上话了。
谢伊有些尴尬，他站起身，身体有意的往前倾，想遮挡一部分画板，没想到碰到了画板，画板直接掉了下来。
陈兮下意识的帮忙去捡画板，才明白怎么回事。
画板上的素描头像虽然没画完，但已看得出跟林薇薇神似。她从进门看到谢伊那一刻起，压根就没关注谢伊在画什么，画什么不重要，这个点还有人在画室坐得住才是重点，因为在谢伊来这儿之前只有她一个。
画……得很……像。
陈兮微笑着说，她总是给人一种很真诚的感觉。
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伊想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陈兮只是笑笑，面对这种场面，只要智商正常，都能秒懂。
谢伊无语。
算了，无所谓，他想。
校园广播正在播放诗歌节目，温柔的语调搭配着轻柔的背景音乐。
下面是高三美术班陈兮同学投稿的一首诗《天黑》——天黑，请妈妈晚上去散步时，带上我送给你的项链，让项链在黑暗中发光，让你看见……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班上好像没人声音这么好听，谢伊想。
谢伊不太懂诗，特别是现代诗，但陈兮的这首诗，他虽说不上好坏，觉得还是蛮特别的，具体哪里特别他也说不上来，好像很有深意，欲说还休，又似乎很稚嫩，单纯得像几岁的小孩，可能这样的诗才算好诗吧。他很好奇，这些诗歌类的投稿是谁在审稿，有深厚文学功底的专业老师？还是团委的老师？或者干脆就播音员自己？如果是这样，那这个诗歌节目播出的诗歌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好诗，何况是在这样的一所学校里。
他完全没有看不起这里的校园诗人的意思，至少对陈兮不是。事实上，他还挺尊重诗人的，唐宋时期的大诗人们大多历经磨难，但他们都活得很潇洒，很自我，他特别羡慕。那些流传千年的诗歌，现在都成了闪亮的文化明珠，当年可能只是郁郁不得志的诗人吐槽一下社会而已，或者人生得意之时的豪情壮志，风花雪月之下的私密情话。说不定千百年后，我们现在每天听的港台歌曲，小时候孜孜不倦抄写在小抄本上的歌词，都成了古诗，还集结成册，让未来的小朋友反复背诵。
谢伊刚进一中读初中的时候，学校就要求每人买一本《唐诗三百首》，还是那种很厚的精装本，开学那会一书难求，县城新华书店的《唐诗三百首》卖到断货。谢伊记得自己那本封皮上有个大黑疤，他过年在家烤火时都捧着念诵唐诗，太困了，打了个盹，书就掉炭火上，烫出一个大疤，还好不是在他脸上。第二学期的唐诗限时默写大赛上，他们班的团支书在一节课的时间内，以默写出了六十首唐诗一举夺魁，并且没有一个标点符号错误，获得一个超大超厚的记事薄奖励。上高中后，学校又要求人手一本《古文观止》，唐诗才算退出历史舞台。
思绪飞得有点远，等谢伊回过神来，饭菜都要快冷了。
他端着饭，正准备找位置坐，看到李逸向他招手。
食堂是老式的礼堂改造的，多用木头材质建造，餐桌和长凳也都是木的，地板乌黑。很多同学打了饭菜不在食堂里面吃，蹲到外面的屋檐下，或者食堂后面堆煤炭和柴火的风雨棚里吃。
好在饭菜便宜，饭是一毛钱一两，一般女生二两，男生四两。菜荤素都有，用大搪瓷脸盆盛着摆了一长溜，不按份数卖，荤菜两毛起售，素菜一毛，汤免费自助，一般一块钱就可以吃饱。
谢伊每次都打一块钱饭菜，不多不少。他从来不舀汤，刚打饭的时盛汤的大铝合金缸子里还能看到飘着的一层蛋花和几片青菜叶，或者几块西红柿，等吃完饭再来时，只剩下半缸浑水，准确的说是放了点盐和味精的温水。既然是免费，能要求它什么呢，反正他也不喜欢喝汤。
李逸往凳子一头挪了挪屁股，谢伊靠着他坐下。
李逸对面坐着刘慧雯，谢伊来之前，他们一直在说话。谢伊刚坐下，刘慧雯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对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起身离开了。
刘慧雯是你老乡，李逸说。
所谓的老乡，就是一个乡镇的，在谢伊老家村里面，老乡还有老兄的意思，以前解放军叫老百姓也叫老乡呢。
谢伊目送刘慧雯的背影离去，她扎着的马尾左右摆动，身材高挑，目测起码有一米七，也可能是比较瘦，显高，但至少也有一米六七。谢伊之前没注意过站起身的刘慧雯，教室里，她总是坐着或趴在课桌上。也许是谢伊根本没关注她，要不是老李的粉笔头事件，他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个同学，来了一个多星期了，他还只跟班上两个女生说过话。
她高一是我们班上的，上了一学期，又休学了一年，就到了现在班上了。
哦。
谢伊只能这么回应，李逸也就找个话题闲扯一下，可这个话题他没法接，他不太会跟还不很熟悉的人聊天。
身材不错吧？李逸问。
还好吧？谢伊反问。
他心里是认可的，嘴上不愿意说，也有点本能的自我保护。其实这个年纪的青涩男生对身材是没有多大概念的，漂亮脸蛋和优异成绩比妙曼身材更吸引人，等他特别关注身材的时候，就说明成熟了，到了另外一个境界。
王舒喜欢，李逸说。
说明王舒有更高的境界。
李逸笑着拍了一下谢伊的肩膀，貌似很有深意，又不愿明说。刘慧雯崇拜李逸画画得好，曾有意无意的表露过喜欢他，他这么跟谢伊说，本是想含蓄的表达这个意思，却说成了王舒喜欢刘慧雯。事实上王舒和刘慧雯的确是纠缠不清，曾经还闹得满城风雨。
然而，无论谢伊理解能力多强，都不可能脑部这么多信息。
这时宿管端着两个不锈钢饭盒从他们前面走过，腿有点跛，走得很慢。
李逸对谢伊使眼色，示意他看宿管。
谢伊看了眼，不搞得他的意思，宿管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每天都见吗，宿舍楼里没有人不知道他跛脚，私下都称他“跛豪”，细看与港片《跛豪》里饰演大毒枭伍国豪的吕良伟还真有几分神似。
什么？宿管吗？谢伊问。
李逸煞有介事的点头。
小叶的老公。
李逸冷不丁说了句。
小叶是谁？
李逸笑而不语，谢伊忽然明白过来。
骗人的吧？
谢伊虽这么说，心里却深信不疑，这都来自他的第六感，叶老师不是一个普通的女老师。
学校还流传着他们蛮多的故事，李逸说。
他是目前在职中待的时间最久的学生了，他以前的班级是职中有史以来最闹腾的，奇葩和逗逼济济一堂。男生每天晚上不侃到凌晨两点没人会睡，哪个女生哪几天来例假，哪个老师前一天打牌输了跟老婆吵架了，他们无一不知。
学校的奇闻异事，李逸如数家珍，谢伊却丝毫没有兴趣听。
食堂外有一个水槽，上面是一排水龙头，谢伊和李逸正在洗饭缸，广播里传出节目的结束语。
好了，各位亲爱的同学，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今天中午的校园广播就到这里了，我是你们最爱的薇薇，感谢大家的收听，拜拜！
听得出是谁的声音吗？李逸问。
谢伊摇头，他吃饭前还在想这个事呢。
林薇薇！
李逸得意的揭晓答案。
谢伊的确很惊讶，他听到主持人自称“薇薇”，也想过不会是林薇薇吧，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李逸说出了他的心声。
声音很有迷惑性吧？不认识的还以为她小家碧玉，柔情似水，她和陈兮走在校园里，都以为陈兮才是她。
你们关系挺好的吧？
谢伊把话题带偏了，他很好奇，班上只有三十几个人，但女生就二十多个，能玩到一块的似乎不多，男生女生平时接触也很少。不像他之前的班上七十多人，女生还不到二十个，男生女生都很团结，班级荣誉感极强，特别是运动会，黑板报评比之类的，只要涉及到班分，班上同学都竭尽全力。
我和薇薇一个院子长大的，陈兮是她表妹，我们从小就认识……
李逸还没说完，广播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他停住嘴，仰头看向广播，广播里居然传出林薇薇和陈兮的对话。
陈兮，帮我把小刀丢过来……靠，打到我D罩胸了，小色魔袭胸啊，啊啊……嗳，你腿毛好长啊，COME ON BABY，我帮你刮一下……
一听就是林薇薇平时说话的声音，跟刚才的播音判若两人，卸下播音员的外衣，就原形毕露。
接着是陈兮的声音，她的声音更容易辨识。
不……要，我妈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激……光脱毛……
那我要姨妈也赞助一下我……
谢伊和李逸听得傻眼了，水龙头的水喷到饭缸侧壁，溅到了脸上，两人对望着突然爆笑起来。
旁边几个从食堂出来的同学也驻足大笑。
此刻学校广播站里，只有林薇薇和陈兮。陈兮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在图图写写。林薇薇坐在播音台前，拿着削铅笔的美工刀在削苹果，苹果皮垂到了地上还没断，这是她的绝技，她从小就爱吃苹果，练出来的。陈兮也爱吃苹果，但她从不削皮。
林薇薇用美工刀挑起那条长长的略微卷曲的苹果皮挂到椅子靠背上，像是在展示战利品。
你觉得新转来的那男生怎么样？
林薇薇咬了一口削好的苹果，嚼了一口，问陈兮。她经常跟陈兮交流学校男生和QQ网友的印象，陈兮总是不痛不痒的敷衍她。她也无所谓，只不过需要一个人倾听她的这些不能面向全校广播的内容，这个担当闺蜜责无旁贷。
谢……伊吗？
嗯呐。
他……人蛮……好的，怎么？
没什么，我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压力，不，是一股无形的杀气！
她表情浮夸，摆出一副江湖大侠的架势，手里还拿着那把削过苹果的美工刀，逗得陈兮噗嗤一笑。
陈兮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小一起玩到大，这个同龄表姐的心思她最懂。林薇薇在广播台做了三个学期的播音员了，经常是职中学生议论的对象。在班上更是有绝对的优越感，成绩和人缘都不错，同学和老师们都喜欢她，但自从谢伊来了后，她感受到了威胁，除了英语，她是英语课代表，英语成绩最好，老师自然对她一如既往的宠爱，其他各科老师似乎对谢伊都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她有点忿忿不平，有时一脸不屑，有时又有点惆怅。
他可……能喜欢你，偷偷的照……你大头照临……摹。
啊？这么变态？
林薇薇被惊到了，一激动把手里的美工刀往播音台上一拍。
陈兮看得出她心里是有点得意的。
林薇薇眼睛无意间瞟到话筒上，一下傻眼了，她中邪般看向陈兮。
怎……么啦？
陈兮不明所以的问。
林薇薇惊呆了，她指着话筒，话筒显示灯还是亮的，发出微弱的红光。她伸手小心翼翼的关掉话筒按钮，压低声音说话，几乎只能看到口型。
没……有……关……话筒！
陈兮张大了嘴巴，惊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