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完,天气就已经转暖。
小巴车在山路上盘旋而下,路旁的树枝已抽出绿芽,春暖花开的季节来临。
林薇薇整个春节都在想登记照的事,她十七年来还从来没有认真思考一个问题这么长时间。她靠窗坐着,目光始终注视着窗外,小巴剧烈的颠簸。
她拿起手里的一支八宝冰棒,轻轻的咬了一口。这季节还很少有冰棒买,她在汽车站等谢伊的时候,看到小卖铺冰柜里有雪糕卖,好奇的问了一句有没有八宝冰棒,老板翻了半天,给她翻出来一支,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
谢伊问她不冷吗。
她摇头,说太甜了。
谢伊闭上眼睛没再说话了,这样能减少晕车的概率。他小时候是不晕车的,小学六年级时,在班主任的建议和帮助下,作为班长的他第一次组织全班同学到临市一个革命老区旅游。为了节省费用,全班就租了一辆运猪的大货车,用高压水管冲洗干净,喷上点花露水后,每人搬一个小凳子坐在车厢里,来回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却只在景区逗留了不到十分钟。
景区大门前,全班同学拍了一张合影,定格了整个小学时代。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晕车了。
李逸和刘慧雯坐一起,与谢伊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他们四个是班上最后一拨出去培训和考试的。
李逸说,我们那时坐火车都不买票,没逃过票的艺考生,人生是不完整的。
要万一抓到了呢?刘慧雯问。
最多补票呗,就说上一站上的,谁会跟一个高中生计较?其实逃票有很多技巧的,就看你想怎么逃……
他一路上不停的讲着逃票技巧和去年他们班出去考试时的奇闻异事,刘慧雯一路听得津津有味,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崇拜的看着他,藏不住的兴奋。
在到底买不买票上,四个人有了分歧。
谢伊觉得不过十来块钱的火车票,没必要去逃,坐车上还心惊胆战的。
林薇薇坚持不买,她不想为人生留下遗憾。
最终结果三比一,四个人根据李逸的方法,顺利无票登上了一辆绿皮火车。
火车从山谷穿过,向着云雾弥漫的天边飞驰而去。
车厢内的旅客不多,却并不安静。打呼噜的,唱歌的,吵架的,打孩子的,各种声音应有尽有。
四个人在车厢中间找了几个空位,却没有四个在一起的,林薇薇跟一个讲本地话的大妈协调了一下,四人坐到了一起,打起牌来。
火车大概开了半个多小时,列车员过来查票了。之所以坐车厢中间,是查票时有缓冲时间,但刚才专心打牌去了,几个人都没注意列车员查票了。现在搞得李逸措手不及,小眼睛在眼眶里打转。
看一下你们车票。
坐在最外面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白衬衫领带男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给列车员。
列车员看了一眼,把票还给他,向谢伊他们扬了一下头,请他们出示车票。
四人齐刷刷的抬眼看向列车员,心理却各不相同。谢伊眼神飘浮不定,刘慧雯拿着纸巾擦鼻子,林薇薇笑嘻嘻的看把戏,李逸显得非常淡定,摸了摸口袋,愣了一下,像恍然大悟。
哦,我们票都在班长那,上厕所去了,你等会吧?要不,我……现在去拿?
他边说还边有意识的探头瞟一眼车厢一头的连接处,犹豫着正准备起身,列车员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按了下来。
厕所刚才都锁了。
诶?不会吧……那你把他锁里面了?
可能最近用这一招的人太多了,列车员盯着他看,明显不相信他,他眼睛有点躲闪,脑子在飞快的转动,搜索应对方案。今天这乘务员太较真了,不太好应付。
补票!
啊?我们有票啊……
票在哪?从起点站补起。
他把斜背在背后的补票机拿到胸前,开机。
凭什么?我们才上来的,林薇薇愤怒的说。
她本来想看看热闹,即便补一下票也就十几块钱,没多所谓。一听到要从起点补起就火直飙,这趟车可是从广州开来的,少说也得几十块。再说看他们精神抖擞的,也不像是坐了一通宵车的模样啊,这列车员明显是要坑他们。
那你凭什么呢?列车员反问她。
她支吾着,一肚子火硬憋了回去了,他们的确没法证明自己是上一站才上来的。她气得嘟噜着嘴,反而显得有几分可爱。
列车员笑了笑,脸上写着“就逗你玩,看你怎么着”。
衬衫领带男看不下去了,他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嗓子。
算了,一帮学生,我看到他们是从前一站上的,去参加艺考。
林薇薇向领带男投去感激的目光,他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用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礼貌的微微点头。
谢伊瞟了他一眼,三十来岁的样子,一头乌黑整齐的头发,络腮胡子被精心清理过,只留下一点深色印子,显得成熟稳重,气宇轩昂。
谢伊想青年知识分子或者大城市的高端人士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火车站正在大面积维修,到处被蓝色围挡围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穿梭,密密麻麻的旅客和小摊贩把出站口前的通道堵得一片混乱。
谢伊一行拎着行李走出出站口,谢伊看着眼前这个人头攒动的大工地,心情舒畅,他是第一次到大城市,一踏出火车站就感受到了大都会的热情和繁忙,完全不像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乡。
他仰望湛蓝湛蓝的天空,一大群鸟自由的从城市上空飞过,不对,应该是鸽子,白色的。
广场前的一片空地上停着许多三轮摩托车,一看就比小城里的二轮摩的高级,既安全又实用。一个头戴雷锋帽的师傅向李逸招手,李逸看他脖子上有貌似“青龙”的纹身,心底有点打退堂鼓了。
朋友,到哪去?
纹身男一出口特别客气,笑呵呵有点像“小红帽”,跟他脖子上的纹身一点都不搭。
去美院多少钱?李逸问。
他打量着雷锋帽,他去年考央美的时候素描就画的戴雷锋帽的青年男子。
一辆十五,你们四个人分两辆坐。
便宜点?
十二,上车!
纹身男发动三轮摩托,对他侧了一下头,示意他上车,旁边的一台也跟着发动了。
李逸向大家使了个眼色,刘慧雯跟他一起坐纹身男的,谢伊和林薇薇上了旁边那台。
两台摩托一前一后窜出站前广场,抢了一个红灯,快速开过火车站前的大十字路口,在最近的公交站停了下来,前后不到五百米。
到了!
纹身男说着熄火了,旁边的师傅也跟着关掉了发动机。
这么近?谢伊被搞懵了,他虽然没来过,但感觉不太对。
怎么可能?当我们傻啊?李逸暴跳如雷,大声质问纹身男。
二十四,给钱!
纹身男目露凶光,让人不寒而栗,他不经意的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纹身。
抢钱啊?谢伊大叫。
搞笑吧?李逸同时说。
给不给?
纹身男厉声一吼,脸一黑,手指着李逸的脸,又转向谢伊。
李逸和谢伊看着他脖子和手臂上的纹身,都不出声了。刘慧雯默默的递给他两张十块的纸币和四个一块的硬币。
纹身男收起纸币,把四个硬币递还给刘慧雯。
从这上511,投币一块,直达美院大门。
纹身男指着公交站牌,理直气壮的说。
一辆511公交车呼啸着开进公交站,车门一开,车站的人流就直往车上涌。
林薇薇哭笑不得,第一个跳下三轮摩托。
谢伊彻底懵圈了,如鲠在喉,初到大城市的兴奋感消失殆尽。一定不要报这个城市的大学,玩不过这里的人,他心想。
美院距离火车站不过三四站路,地处老城区腹地,闹中取静,校园环境优美,每一个刁角旮旯都散发出文艺气息。美院的校园不大,从大门走到后门不过两三分钟,面积还不到一中的四分之一,周围却被大大小小数十家画室包围,人气极旺。
美院后面有一条小吃街,美院的学生都称它为“堕落街”,每所大学旁边都有一条类似的街道,无论街道有无名字,都会被冠以“堕落街”。
街道很窄,人声鼎沸,摊贩云集。相比别的“堕落街”,它除了扎堆的KTV、餐馆和小旅馆,还夹杂着各种画材店、装裱和书画店。极目望去,街道两旁到处挂着各大画室的广告牌。无论是画材店、小旅馆的门头,还是电线杆上,都是贴着醒目的招生宣传,连公共厕所的墙上都贴满了画室的海报和涂鸦。
厕所旁有一小片空地,被一个烧烤摊占领了,生意火爆,两个伙计双手不停的翻转铁签子,刷油放料。
谢伊和李逸坐在烧烤摊后的小桌前,坐他俩对面的是一个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叫老赵,是李逸的旧识,看起来有三十多了,实际年龄却不到二十,还是美院大一的学生,穿得破破烂烂的,很有艺术家范。
这里声音嘈杂,聊天都得大声吼出来才听得清楚。
手机铃声响起,老赵拿出一个诺基亚,看了一下,果断挂断。他胡乱肯了两串烤肉串,端起水喝了一大口就起身了。
老赵不悦的说,又催了,催他妈比,手机不要钱啊!
你就走啊?喜头鱼和鸡爪都还没烤好呢?李逸说。
老赵摆手,对他和谢伊抱拳。
逸哥,兄弟,我先走了,你俩就住我寝室,没事。
好好,你先忙。
李逸也不客气。
谢伊准备起身,对他表达感激,他拍了下谢伊肩膀,不让他起身。
有事打我手机。
他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没等李逸回应就已匆匆跑开了,消失在一群背着绿色画夹的学生之中。
那我们不用租房子了?
还租个屁,住美院寝室多好,老赵跟着他老师搞了个画室,挣了点钱,跟他马子在外面买了间小公寓。
马子是什么?
泡的妞!女朋友,凯子是男朋友,外面都这么叫。
哦……大一就能搞画室吗?
能忽悠到学生就行,他画得屎一样。
那怎么考上美院的?
只要文化好,专业考他妈十几二十个,总能蒙中一两个吧……
那不报考费都得几千块?
考个大学这算啥?一般的美术生上学期就到这里的画室培训,等着参加各个学校考试,联考完了才回去,学费加生活费得花几万块。
谢伊听得目瞪口呆,李逸告诉他,去年他就花了小两万,还是他们班上花得少的,好一点的培训班一个月光学费就得交八百一千的,还至少六个月一交。他妈几年前就下岗了,一直没工作,他家就靠他爸一个人的工资,他今年打算能省就省。
满脸炭灰的烧烤老板端上一盘烤好的喜头鱼,听到他们在讨论画室,就套起近乎。
你们也是美术生吧?
谢伊点头,戳了一块烤鱼放到嘴里。
你们还没找画室吧?我老师开了一家,专业包过,价格也很便宜。
李逸说,再便宜,我们也没钱,凤爪还没烤好?
马上好,马上好!
你也是学美术的?谢伊问。
我就美院的学生,自主创业。
老板说完又回到烧烤摊前忙碌起来了,谢伊探头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不解的神情。
李逸说,他们就到处忽悠学生,拿提成。
我们不进画室培训,有没有问题啊?
你有钱吗?
可以报一个月,谢伊说。
那有什么用?这里画室大多数老师还不如小叶呢,你看就老赵那样子,行吗?
谢伊没说话,李逸喝了一大口水,继续教育他。
画室的意义就是有各种最新的考试信息,另外就是每天有安排好的模特和静物。我们不用培训,但可以去画室,只是不待在某个固定的画室,反正这里画室多,我们一天换一个,到处打游击就行了,老师也不是每个学生都认识。越是去那些名气大收费高的画室,越是画得烂……
李逸说着笑了起来,他说的是刘慧雯和林薇薇,她们去了这里名气最霸气,也是最大牌的央美画室。
谢伊想想,觉得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还有装备越好,画得越烂,不信你去这里画室逛一圈就懂了……
巷子深处的一栋破旧民房,屋顶挂着一个硕大的招牌,写着“梵高画室”。
画室里乌烟瘴气,放着嘈杂的摇滚乐,墙上挂满各种学生习作,地面都是颜料和铅笔灰。画室拥挤不堪,近百个学生围成几组,有的人物头像素描写生,有的水粉静物写生,墙角还有几个学生在临摹大卫石膏头像。
谢伊和李逸缩在一个角落里画头像素描,画板和画架都是画室里的,谢伊就带来素描纸和一把铅笔。李逸铅笔和纸都没带,就在画室地上捡了一张没人要的素描纸,上面还踩了两个大脚印,又趴到在静物台下找出了几个一指来长的铅笔头。
李逸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指捉住铅笔,铅笔尾部对着掌心,这样抓笔再短都能画,而且用笔会很灵活,但对初学者不适用,抓起来比较费劲,线条容易画乱。
铅笔芯太短了,他停下来,四处张望。
谢伊递给他一支新铅笔,他摇了摇头,看到旁边凳子上放着一把小刀,拿起削了两下,俯身把铅笔芯在粗糙的地面上磨了几下,又画了起来。
一个留着长发的男老师走到谢伊身边,眯着眼看了看他的画。
你起来,老师说。
谢伊仰头看老师,怯怯的站起来。
老师拿过谢伊手里的铅笔,坐到他的位置上,帮他改起画来。
大关系还不错,五官画得太概念……
哦……嗯。
谢伊和李逸对望了一眼,李逸贼笑,谢伊窃喜。
两人很快恢复到严肃状态,理直气壮的把自己催眠成这个画室的学生。
老师看不到背后的谢伊,一边麻利的改画还一边和他聊起了天,一般这种老师是比较有经验的老手,并且愿意主动给学生改画的老师都是非常负责的老师。
考几个学校了?
就考了华师。
可以考几个美院,另外北服、南大、工大都可以试试。
我都没什么把握。
谢伊说的是心里话,尽管李逸和叶老师都说他专业只要发挥出平时的水平就没问题,但他还是底气不足,考华师的时候,他紧张得中途还去上了几次厕所。
没问题,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画室本科过线率百分之百,后天南大考试,在美院附中,明天去报个名试试。
谢伊“哦”了一声,老师改好了一只眼睛,起身把位置让给他。
李逸在边抽烟边画画,老师本来从李逸背后走过了,又回头走到他画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画得不错,可以去试试央美,嗯……问题不大。
他心情不错,像发现宝贝一样,盯着李逸的画不断的点着头。
李逸散了根烟给他,给他点上火。
老师吸了一口,抬眼看了下李逸,皱眉寻思。
之前好像都没见过你……
他也不是太肯定,李逸瞥了眼谢伊,装做很镇定。
我……来找同学玩的,手痒戳几笔。
你在哪学?
他很平淡的问,完全不带感情,李逸有点心虚了。
达芬奇还是毕加索?
肯定是梵高画室的竞争对手,李逸想,你们真会玩,都是大师的画室,名头还一个比一个响亮。
达……达芬奇。
李逸丢掉烟蒂,用脚踩了踩,去你的,随便吧。那两个画室他一个都没去过,但相比现代派,他更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一点,还临摹过好些达芬奇的素描稿,大概风格会跟达芬奇画室会更像一点吧。
他看了眼老师,老师沉默了几秒,吸了口烟,又开口了。
你到我画室来,每月给你一千,顺便带一下其他同学,怎么样?
李逸懵了,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了点,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一千五,不能再高了,我们专职老师也就这么多!
老师见他支支吾吾以为是嫌钱少,便主动加码。
李逸乐得恨不得仰天长啸三声,表面上勉为其难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