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一直玩到午后才回家。
晚上,杨氏又把顺儿三姐妹叫到房里。她正在写一封信,见她们来了,就放下笔,问顺儿:“你姨母那里,我要怎么回复?”
顺儿一笑,说:“我听娘的意思,娘看着写就行。”
杨氏看了看她:“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你像是说不相关的事一样?对贺兰家,你满意吗?是不是觉得不满意?”
顺儿说:“也不是不满意,贺兰公子人很好,对我也很和气……”
“但是你还是不喜欢啊!”约儿说,“姐姐,我都看出来你不喜欢他。”
顺儿低头说:“统共才见了几面,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只要不讨厌就行了。”
杨氏说:“这孩子糊涂!这是要长久一起过日子的人,你怎么能这么随意?就算是两下相中的人,一起过日子还有的打打闹闹、一辈子过得不清净;你这样马虎,谁能保你将来过得称心?”
顺儿说:“娘,要是能,谁不愿意找个十分满意的?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太好的攀不上,咱们也犯不上奴颜婢膝;家门寒素的,就算人好,家里也不准。这样挑来挑去有什么意思?我仔细想过了,就是贺兰公子吧。他至少对我是真心真意的。”
约儿说:“家门算得了什么,人好才最要紧!姐姐你再想想。”
顺儿笑了笑:“你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不行!再说,缘分是天定的,又岂是我找可以找来的?”
杨氏想了想,觉得顺儿说的也有道理,就说:“如果你决定了,我就跟人家说了。”
顺儿点头说:“娘,答应他们家吧,不过有一样,我要等约儿和真儿都出嫁了才能过门。要是他们不答应,就算了。”
杨氏忙说:“你最大,怎么把你留到最后?”
顺儿笃定地回答:“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娘不用劝我。”
杨氏想了想说:“也好,大不了这两年我把你们三个一起嫁出去。左右是要走,一个一地走不如一下子走利索。”
第二天,萧凌、郭孝慎和贺兰安石离开了武家。杨氏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表姐的,替顺儿答应了贺兰家的事,同时也请她帮忙问问郭孝慎家里的意思;另一封是给萧凌的爷爷萧瑀的。
约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度日如年。每天她一样吃饭,一样睡觉,心里却像一直有什么东西悬着,让她饭吃不香,觉睡不甜。每天傍晚,她都会偷偷地跑到官道上去站一会儿——从京城来的车马都要从这里经过。她努力地望着官道的尽头,真希望可以一眼望到长安。
明崇俨是她的幌子。每天,她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对他说:“走,我们去附近找找,也许你师祖就在文水呢。”
明崇俨开始两天还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去。到了第三天,他不乐意了:“我不想去了,师祖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去了呢!”这些日子,他一直暗中观察她,想要继续三年前失败的观相,可是,她就像隐藏在云雾中的灵雀,既看不清晰又捉摸不定。他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命运有多种可能、而她本身也在混乱中的缘故。他相信师父可以拨开迷雾看清一切,而他不肯将方法教给他——都因为她!
约儿想了想,悄悄说:“那这样好吗?我们一起出门,然后各走各的路,一个时辰后,咱们在前面大槐树底下碰头,再一起回来。”
“我凭什么要帮你?你只想着自己,那我跟着来来回回有什么好处?”明崇俨不为所动。
约儿说:“你真是小气……好啊,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好处?”
明崇俨说:“我没什么想要的,就是不想出门。”
约儿性子也上来了,一扭头哼了一声:“不帮忙就算了!我也不稀罕!你以为我就不敢出门了吗?”说着,她真的一个人往门外去了,家里的仆人追着问她,她没好气地说:“我就是到外面去逛一逛,问什么问?”仆人们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再问,由着她出了门。
明崇俨心想,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脾气这样乖戾?
约儿在官道上看着来来回回的商队,几驾像是富贵人家的马车,就是没有送信的驿卒。她知道就算有,也不会带来她要的信——萧凌回到长安再送回信来,最快也要十天左右。可是,她还是想看。
过了一会儿,官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宽阔平整的官道顿时安静下来,中间有几道磨得透出青光的印子,那是路过的车轮碾出来的。约儿沿着一道车辙慢慢往前走。这是去长安的路啊……
突然,一匹马从她背后飞驰而过。她愕然抬头,只见一个戴着广檐斗笠的人擦身而过,翻飞的斗篷在夕阳下像赤金的翅膀。她迟疑了一下,立刻追了上去。
“喂——请等一下!”她边跑边喊。
约儿追出几百米,马终于停了下来。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马前,这才看清那人原是一位老人家,看样子在七十岁上下,然而身手却像年轻人一般矫健。老人满头银发束得一丝不乱,两道剑眉下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目光平静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威严的力量。
约儿油然而生恭敬之心,行过礼,问:“老先生,冒昧打扰。请问您是要去长安吗?”
老人并不看她,哈哈笑起来:“也许是,也许不是。”
约儿好奇:“可是,这是去长安的路啊!”
“路是去长安,可是走到哪里由我定。”老人说,“这路上有岔道呢,谁说一定是去长安呢?”
约儿有些失望,没有说话。
老人抬头看了看她的眉目,不觉一愣,尔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在等长安来的人?”
约儿喃喃自语:“是啊。”
老人若有所思:“凡事皆命定,何必多费心思?”
“您是谁?算命先生吗?”约儿问。他的语气就像明崇俨一样。
老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约儿听父母说过一些高人的故事,没再问下去,却问:“先生是否能指点一二?”
老人想了想说:“将来的事,你知道它又有何益?况且今时以为然,他时以为非,你只要活在此时就够了,问什么过去与未来?”
约儿知道他是不肯说,就说:“因为忧虑未来之事,所以才想要知道。”
“忧虑的事,不正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吗?”老人笑起来。
约儿心一沉,她不想听他这样说,她希望有人跟她说:你别担心,一切会如你所愿。
“所有畏惧不安都因贪心而起——人活在现在,却想要知道还未发生之事,这就是人的贪心。”老人又说。
约儿沉默了。
老人望着她,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说:“如果想要一生安然,你就不要去长安!切记切记!”
约儿疑惑地看着他。老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挥马鞭,疾驰而去。
约儿呆呆地看着老人走远。这时,明崇俨提着灯笼从后面走了过来。因为天光还亮,他未点上蜡。
他最终还是不放心她,所以找来了。他远远见约儿呆呆地望着远处,一动也不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悄悄走到近前,望了望那个远去的背影,又举着灯笼在她面前晃了晃。谁知约儿好像全没看见,眼睛眨也没眨。他轻轻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奇怪的人。”
明崇俨问:“是什么人啊?”
约儿说:“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说话很奇怪,眼睛……”
明崇俨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是不是眼睛特别亮?高高瘦瘦,白头发,长长的寿眉?”
约儿刚才看得并不真切,就一半认真一般玩笑地说:“是啊……”
她话没说完,明崇俨将灯笼往她怀里一塞,箭一样冲了出去。她拿起火石,点上灯笼里的蜡烛,站在原地等他。
过了好一会儿,明崇俨才回来。他沮丧地走过来,默默地接过灯笼,跟约儿肩并肩往回走。约儿开始还有些幸灾乐祸,可是看他闷闷不乐,又觉得于心不忍,就说:“会是你师祖吗?如果是,也算是好事——至少知道他没去江南,也没去西域,再要寻找也省得奔波。我问他是不是去长安,他说可能去,也可能不去。”
明崇俨懊恼不已:“我该跟着你一起出来才对啊,就这么当面错过了……”
“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啊,”约儿想了想说,“你,还有你师父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把你师祖气成这样?他看来是压根不想见你们啊!”
明崇俨无奈:“你知道什么啊?我师祖是皇上倚重的人,他突然不辞而别,皇上怎么不着急?我和师父是奉旨来找他的。当初以为他是因为太上皇过世心里难过,躲到山里清净几天,谁知道都快三年了还不见踪影。”
“要我说,他就是不想出来了。你们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会回去了。”约儿说。
“我和师父也料到这些了,可是不当面说开,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明崇俨说。
约儿看着他,突然问:“你也会看相,是吗?”
明崇俨看了看她,迟疑不语。
约儿突然停下脚步,说:“你帮我看看,好吗?我也不问将来很远的事,就问眼前的事,好不好?”
明崇俨有些意外,同时,心烦意乱。她要问的事,不说他也知道是什么事。事实上,他也的确预感到了某些事。可是……他看着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看。”
“为什么?”约儿嗓门立刻提高了三分,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术士又不是专门看相的!”他随口搪塞道,“再说,看相也要看是不是有缘分……”
“我们不是很有缘分吗?”约儿忙说。
他无奈地扭过头:“术士跟人的缘分,一种是可以看相的缘分,一种是不能看的缘分。我们的缘分是后面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