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球场旁都有存放救火用的沙土,仆人们一阵忙活,火很快被扑灭了。
一场虚惊的人们这才重新入座。惟良心有余悸,早没了吃喝的心情。只有约儿和萧凌等人还是说笑如旧。
“太阳原来这么毒啊?”约儿突然说,“凭空就能生起火来!”
惟良见她面带喜色,心里不快,但也只得附和:“今天日头是挺大。”
“咱家是不是该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了?这样平白无故地着火可不好,叫人看了还以为谁做了坏事遭天谴!”约儿又说。
杨氏隔了几个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对惟良说:“我看大家吃得也差不多了,天又热,不如大家都回去吧——想要玩的去别院凉亭,觉得乏了的就回去歇歇。”
惟良听了,点头称是。于是,大家纷纷散去。
顺儿三姐妹跟萧凌等人回了别院。趁人不注意,约儿一把拉住明崇俨,笑嘻嘻地问:“是你干的吧?”
明崇俨一脸无辜:“你在说什么?”
约儿呵呵笑起来:“你手上戴着那个亮晶晶的戒指,它能引火,对不对?我都看到了!”
明崇俨伸出两只手给她看:“哪里来的戒指?”
约儿看时,他手上果然没有戒指。她疑惑地看了看他,仍不肯放口:“我知道你是术师,会把东西变出来,也能变没了。”
明崇俨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萧凌和郭孝慎在不远处,见明崇俨过去,都冲他心照不宣地竖起大拇指。三个人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却说惟良回家后便虚汗不止,叫郎中来看,说是邪火沁心,又受了惊,得卧床休息。杨氏听了,念了一句佛。只有约儿喜形于色。
到了晚上,仍是杨氏安排饭菜送到别院。饭后,大家一起吃茶果。杨氏装作无意地问明崇俨:“明公子家里可还有兄弟?一直也没听你说起。”
明崇俨恭敬地回答:“可惜没有。家母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此后一直跟父亲一起生活。后来也有人劝父亲续弦,但父亲一直没放在心上。”
杨氏听了,深受触动,说:“令尊对令堂的深情厚谊,真是难得。”
明崇俨点了点头。
杨氏又说:“我这三个女儿眼看着也长大了,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我呢,不要求她们将来的夫婿为官做宰,家门也只要差不多就行,但有一样是一定要的:那就是要长情。少了这一样,任凭皇亲国戚,我也舍不得嫁女儿。世人要什么三妻四妾,以为是享齐人之福,其实呢,夫妻情谊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瓜分?一夫一妻是一心一意,一夫跟三妻四妾,不是只能三心二意吗?想想又有什么意思?”
贺兰安石笑着说:“夫人说得极是。将来我只要一个妻子。”
萧凌和郭孝慎看着他嗤嗤笑起来,跟着附和说:“是啊。”
只有明崇俨沉默不语——他倒是希望自己可以说点儿什么。
萧凌故意说:“明公子看来是想做齐人。”
明崇俨笑了笑,也不多言。
杨氏见他似乎回避她的话,不禁有些失望。又坐了一会儿,她说要回房念经,嘱咐顺儿三人消消食就回去,然后要走。
萧凌起身说:“外面天黑,我送夫人回去。”说着,他提着灯,与杨氏一起了出门。
走出别院,萧凌突然说:“夫人还记得晚辈叫您祖母的事吗?”
杨氏笑着说:“怎么不记得?只是老身当不起。”
萧凌意味深长地说:“晚辈跟夫人缘分匪浅,晚辈都知道。”
杨氏一听,沉默了。
“如果上一代有遗憾,不知夫人愿不愿玉成这一代的姻缘?”萧凌说。
杨氏一愣,说:“不知谁有这样的福气,得到公子垂青?”
“约儿。”萧凌说。说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
杨氏一下子呆住,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说我的二女儿约儿?上回惊了你的马的那个?”她疑心他分不清三个女儿的名字。
萧凌红了脸说:“是啊。”
杨氏狐疑地看着他,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时两个人都没了话,一路默默走到杨氏的住处。
萧凌临走时说:“刚才说的话,晚辈出于真心,希望夫人成全。”
杨氏一路上已经将这件事想了几番,就说:“如果你是真心,约儿也情愿,我当然赞成;但是,你应该知道婚约不是两个人的,而是两个家族的。你已经十八岁,家里应该已经在为你物色家世相当的女孩了吧?”
萧凌点头说:“有很多人来,可是没有喜欢的。倒是二小姐几年来一直难以忘怀。我知道婚约很重要,但是全部只看家世、听凭父母安排,晚辈也做不到。这一点家里人也都知道。”
杨氏叹了口气:“因为你叫我一声奶奶,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第一件,以武家的门第,我想你的父母是不会轻易接受这个婚约,如果你坚持,只会妄生事端,于己于人都无益;第二件,我不怕跟你说实话,约儿是我三个女儿里最好强的,性子就像男孩,她也许适应不了世家的礼数,这对你来说,也会是头痛之事,你要想清楚。”
萧凌说:“这些我都知道。请您放心,家父家母我一定会说服,至于约儿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其实夫人过谦了,约儿做事也有分寸,只不过她的善恶分得太清,嘴上又不饶人,第一次看着有些古怪。”
杨氏听了,有些想哭。她没想到自己最头痛的女儿竟遇上这样难得的人,就说:“如果你决意这么做,那么请先向你的长辈说明,得到他们的允许,然后再来提亲吧。”
萧凌听了,高兴地说:“夫人答应了?”
杨氏说:“如果贵门长辈首肯,我不会阻拦。但是,如果长辈不许,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我不想女儿的名声受到任何玷辱。”
萧凌弯腰长拜,郑重回答:“夫人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到了重阳那天,杨氏一早就吩咐仆人准备车马和饭菜点心。这天的风俗是出城登高,家里原来只有三姐妹一起出去,如今一下子多个几个人,显得格外热闹。她也难得亲自进了厨房,指点厨娘做了漂亮的菊花糕——那是她小时候家里每到重阳节都做的,小黄米面加蜂蜜和黄白菊花瓣沥出的汁水和面,做成菊花的样子,吃来香甜可口,带着淡淡的菊香。
早饭后,顺儿三姐妹与萧凌等人一起出了门。本来让三姐妹坐车,四个少年骑马,约儿知道贺兰安石最老实,就说好说歹夺了他的马,贺兰公子只好委屈进了马车。
自早饭的时候开始,郭孝慎便开始跟明崇俨聊一些玄而又玄的老话,上了路,两个人谈兴不减,慢慢走在车前。约儿和萧凌走在他们前面,约儿对这些事仍是不信,听了一会儿,突然一拍马,一个人先往前面去了。萧凌随即也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约儿和萧凌就将马车和明崇俨等人远远落在了后面。因为那天的事,约儿见只有自己跟萧凌在一起,不知为何心怦怦跳得厉害。她说:“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吧。”
萧凌回头望了望:“难道要停在这里当路橛子吗?不如我们慢慢走着等他们吧。”
约儿一时没想起怎么回答,萧凌已慢慢往前走去。她隔了半步,跟在他后面。
“你想去长安吗?”萧凌突然问。
“想啊。等有机会,就让我娘带我们去。”约儿说。
“只有你娘带你去才能去?”萧凌笑起来。
约儿看出他在笑自己没见识,竭力挽回:“当然我也可以自己去——我是在长安出生的呢。我娘说过在长安还有宅子——如果我自己去,我又找不到。”
萧凌听了,哈哈笑起来:“你说的你外祖父杨达将军的府邸吗?
约儿点了点头。
萧凌说:“说起来我们还是街坊,你家旧宅在长兴坊,我家在崇义坊,就在长兴坊北边隔了一条街。上次回家我还特意去看过呢。”
约儿一听,一拉缰绳,跳下马:“你跟我好好说说。”
等明崇俨等人赶上他们的时候,只见他们蹲在地上用树枝在画着什么。
“你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可惜里面不怎么住人,有些荒凉。”萧凌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长安里坊地图,一边用帕子捂着嘴,瓮声瓮气地解说。他忍受灰尘,在地上画了大半个长安城出来,一一告诉约儿宫城在哪里,皇城在哪里,杨家旧宅和萧府所在的里坊。
“杨家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你知道吗?”萧凌问。
“我当然知道!”约儿立即回答。不过,其实,那些人对她而言还只是一个个名字而已。她只是不想再他面前丢脸而已。
萧凌看了看她,说:“你没有见过他们吧?”
约儿不说话了。
萧凌笑起来:“你的堂伯父杨恭仁是洛州都督,有一年我跟祖父去宫里赴宴,还见过他一面,这么看来,你跟他还有几分像;你的堂叔杨师道如今是门下省侍中,也见过几面。”
约儿的眼睛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她从小跟随父亲的调迁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她一点儿也不记得她出生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她听母亲说起过外祖父家里的人,但是她从未觉得自己真的跟他们有关系。父亲家里的人她不喜欢,可是说起母亲一族的人,她倒有几分亲切感。
“我想去亲眼看看。”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长安,大唐的都城,在那里她还有一个家!那是母亲的家——母亲的家才是自己的家。
萧凌听了,非常高兴:“明天我就要回长安,不过我很快会回来,到时候我带你回长安,好不好?”
这时,明崇俨、郭孝慎和马车到了他们身后。马上的两个人连同车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真儿从车上探头出来,大声问:“萧哥哥,你跟二姐在做什么?”
不等萧凌回答,约儿说:“在捉蚯蚓玩呢!给你一条吧!”说着作势将一根细树枝扔了过去,真儿吓得赶紧缩回头去。大家都被她们逗笑了。
萧凌对约儿说:“我们先走吧。”
上了马,他们仍走在前面。约儿变得寡言少语,她还沉浸在对长安的种种想象中。
萧凌说:“等你去长安,我就是东道,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可是,我不是客人啊!”约儿突然说。
萧凌笑起来:“你怎么不是客?”
“那里有我的家,远游的人要回家了,怎么是客?”约儿笃定地说。
萧凌愣了一会儿,说:“也对啊。是旧主人要回家了。”
约儿仰起头笑起来:“我一定会去长安的!”说完,她一扬马鞭,箭一样向前奔去。萧凌急忙跟了上去。背后跟着的是顺儿的喊声:“你们都慢点儿吧!”
他们登高望远的地方在城西的净远山。那山不算高,但是绵延起伏了很远,山上有水有亭有庙,是不错的郊游之处。大家下了车马,先在一株临水的老树下铺开席子,摆开带来的点心水果,各自吃了一点,然后留下赵伯看东西,他们一路上了山。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山上秋叶金灿灿红艳艳地挥洒整个山坡和山谷,一群锦衣少年少女一路欢笑,拾阶而上……
——这幅图景,后来约儿常常记起,甚至过了几十年,她还能记起那天耀眼的阳光,明艳的山林,甚至他们一起唱的歌、说的话。
他们那样说说笑笑地,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顺儿从一个布袋里取出茱萸袋,说:“咱们戴上茱萸吧。”——重阳节的风俗就是佩茱萸袋,就是将一个插了茱萸的小布袋佩在手臂上。
大家每人拿了一个,顺儿就近先给贺兰安石系上。其他人照旧向他们起哄。顺儿装作不知情,糊弄过去了。真儿跑到郭孝慎面前,将自己的那个系在他的手臂上,然后伸出自己的胳膊叫他给自己系上。郭孝慎老实,只得给她小心系上。
约儿先给萧凌系好,见明崇俨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去给他系。
明崇俨故意说:“可了不得了,你终于对我有个笑模样了!”
约儿听了,也不生气:“是啊,今天我心情好!”
明崇俨刚要说由他给约儿戴,一旁的萧凌已经跟过来,给约儿系好。
这时,有四个年轻人也爬到了山顶,看上去像一家的兄弟姊妹,他们相互扶持,对着山谷欢快地叫起来,山谷里顿时传来清楚的回音。
约儿顿时领头也大叫起来,其他人也跟着齐声叫起来。悠长的回音一波波传回来,大家静静地听着。回音消失时,大家转身准备下山。
临走,约儿突然大声喊:“我——要——去——长——安——”
萧凌听了,立刻大声喊:“我——带——你——回——长——安——”
约儿一愣,扭头看着他。他也望着她,涨红的脸上显得快乐,兴奋,还有一点紧张。
她高兴地笑起来,喊道:“好——”
她知道,他喜欢她!尽管她不像顺儿那样人见人爱,也不像真儿那样招人疼,他却喜欢她!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仿佛身体一下子变轻了,像鸟儿,不,像蜻蜓或是蝴蝶那样的轻盈,似乎可以随风飘走。
他走过来,拉起她的手,飞快地往山下跑去。
剩下的几个人仍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郭孝慎跟贺兰安石笑着大声说:“萧凌,你原来是假公济私来的!”
他们没有听到,快乐像一颗巨大的泡泡将他们包裹,他们随着它自由地飞跃,翻滚,飘扬。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到了一处清幽的水边,他们才疲惫地扑倒在草地上,四目对望,呵呵傻笑。
“你等我十天,最长不过半个月,我就回来正式跟你家里提亲。”他说。
她点点头。她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她想要等顺儿出嫁后,才会轮到自己。不过,她的确想象过自己未来丈夫的样子,还有成亲时的情景,她还想过自己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她只想要儿子,像母亲一样生的全是女儿是一件可怕的事,遇到有人欺负,也没有个替着出头的……总之,萧凌跟她想象中的丈夫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