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在旁看着约儿和明崇俨,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跟约儿说不定正是一对?想起来他们也算有缘,前一次他救了约儿,过了三年,隔了千山万水,他们又遇上了!明家不是大户人家,不过也是诗礼之家,明崇俨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人物;更难得的是,约儿脾气不好,他似乎倒能容忍……如果能合这门亲,也算是约儿的福气了!
这时有婢女捧着茶果上来:“夫人,大爷和三爷说一会儿就到,东院的两位老爷早起出了城,得晚上回来。大奶奶让问:是不是请家里的男人们都过来陪一陪?”
杨氏听了,觉得无奈,这家里凡事都讲究排场,图个虚热闹,以为这样方显得自家尊贵;殊不知真正的富贵人家将吃喝看得再平常不过——吃喝的名目倒是讲究的,不过这家里又没有,左右不过是拿山珍海味添盘子。待要直接回绝,她怕伤了赵氏的脸面,就回头问:“不如在院子里摆开酒席来?”
萧凌和郭孝慎一听,连连摆手。
杨氏笑了笑,回头对婢女说:“客人说不必,那就回大奶奶,不必费事了。”
婢女走后,杨氏略说了几句话,也走了。她知道自己在,孩子们不便说话。
杨氏一走,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开来说话。
萧凌和约儿在院中的水边坐下。他忍不住问她:“明公子究竟怎么救的你?”
约儿说:“我不记得了。”
萧凌以为她还在跟明崇俨生气才故意这样说,就说:“你快告诉我吧!”
约儿说:“我真的不记得了,那一年的事我都记不清楚,她们平常说起来,我都像是头回听说。”
萧凌知道那一年武士彟去世,听她这样说,为她悲伤,嘴上却说:“真是可怕啊,你,人家为你差点没了命,你却一点不记得!”
“这有什么可怕的?人都是受恩易忘,受害就记一辈子啊!”约儿说。
萧凌看着她,突然握起她的手:“以后你再有事,我也会救你的。”
约儿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他这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有些尴尬,忙抽出手来,笑着说:“你犯不着为了做英雄就咒我吧?”
萧凌还想说什么,约儿已撒腿跑了。
当天夜里,杨氏到顺儿房里来。约儿和真儿起身要出门,杨氏叫住了她们。“这事也关系你们,都坐下吧。”
姐妹三人亲亲热热地挨排坐在一起,杨氏看着她们,更觉心慌。
“宫里下个月要选宫女了,那个地方我是断然不会让你们去的,所以,我要给你们尽快定下婚约,这样你们就不用进宫了。”杨氏开门见山地说。
三个少女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
约儿问:“入宫是怎么回事?”
杨氏听了,有些生气:“现在要紧的事你们婚约的事!说入宫做什么?”
顺儿拉了拉约儿,约儿只好忍住。
“顺儿,这次你姨母来信,其实给你说了一门亲,我也想问问你的意思。”杨氏说。
顺儿低下头。
“是贺兰安石。”杨氏说。
顺儿听了,没有做声。
约儿在旁说:“他配不上姐姐!”
杨氏瞪了她一眼,又问顺儿:“你觉得他怎么样?”
顺儿说:“突然说起这个,我也不知道,让我想想吧。”
杨氏看出女儿有几分不满意,就说:“他就是平常的富贵子弟,我知道,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婉言拒绝他——反正还没说破。”
顺儿低头不语。杨氏挨次看下去。接下去是约儿,然而杨氏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又看着真儿。
她刚要说话,真儿红了脸:“不是我看中的人,就算是皇帝,我也不要!”
杨氏被她这句话噎住了,好一会儿不说话。
约儿说:“你是说那个郭孝慎?要我说不好,他十有八九将来也是要领兵打仗的,万一……”
真儿一听,举手轻轻推了她一下,不叫她往下说。
约儿却推开她,继续说:“娘,你舍得叫真儿去他家吗?”
杨氏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很好……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真儿一听,赌气说:“二姐,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约儿心想,敢是萧凌的事?她立刻堆起笑脸,说:“我是为你着想也有错吗?”
真儿扭头对杨氏说:“娘,你知道吗?二姐她……”
约儿连忙捂住她的嘴:“娘,快把真儿送到郭家吧!”
杨氏看着她们,脸一沉:“闹够了吗?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约儿瞪了真儿一眼。真儿说:“没什么,我是想说,二姐她也该出嫁了。”
杨氏说:“现在在说你的事!你说你二姐干什么?再者,你是女儿家,说话做事要谨慎!怎么能那这些话当玩笑话说?”
真儿吐了吐舌头。
杨氏最后看着约儿:“最后就剩下了你,约儿,今年你就十四岁了,也是大姑娘了……别的都好说,就是脾气要收一收。”
约儿说:“娘,我还不想嫁人呢!姐姐和妹妹先嫁出去,我在家跟你做伴。”
杨氏摇头:“我不用人陪,尤其不用你陪!等你们都出嫁了,我就安心地找个尼 姑庵住下,等我走了,你们将我一把火化成灰,找个安静的地方埋了就行了。”
“娘,好好地,怎么说起这个?”顺儿说。
杨氏忍住悲伤,说:“没事……约儿,明崇俨你觉得怎么样?”
约儿针扎一样叫起来:“什么怎么样?最讨人厌了!”
杨氏听顺儿说起过白天的事,于是说:“你没事总是喊打喊杀的,叫人听了怎么不误会?你八成是那次摔得厉害,所以不记得那时候他怎么救你的!我和你爹都觉得他难得。”
约儿早已准备好了十句反驳的话,可是听母亲提到父亲,她顿时偃旗息鼓。
可是,她才不想跟这个人做夫妻呢!她突然想起萧凌,心怦怦跳了起来。
一场热闹终于还是没有免。也许出于对萧凌等人家门的尊敬,也许是知道了他们此行前来的目的,第二天,惟良着急忙慌地吩咐家里准备酒席,一面安排人清扫马球场,说公子们如果想打球了,随时可以进去。元庆和元爽却不以为然——只为了跟惟良斗气,他们也得跟他对着干。他们借口有事,要一起出门。
怀运见了,笑着说:“我听说这几位公子中的一位可能是未来妹夫,你们是当哥哥的,就这么不捧 场吗?”
元爽不屑地说:“八字没一撇呢!到时候人家真不嫌咱家寒碜、下了聘礼,那时候再热乎也来得及!再说,不是说了人家看不上这些吃吃喝喝的事了么?白白费了这份心,又不落好,何苦呢?”
怀运听了,也不生气:“好吧,你们去忙吧。家里有我们也就够了。”
元爽刚要发火,元庆开口说:“家里有他两个嫂子代替就行了……实在是有事。”说着,他拉着元爽匆匆走了。
从三年前那次失火事件后,武家就由惟良和怀运兄弟当了家。武士让数次叫儿子们收手,可是谁肯听他的?他本来年事已高,加上急火攻心,很快便卧床不起。这样挨了半年,便驾鹤西去。第二年,秦氏也过世了。武士彟一辈的老人就只剩杨氏。而杨氏孤女寡母,惟良和怀运也不放在眼里。
元庆和元爽不是没跟惟良兄弟明争暗斗过,可是他们才能终究不及惟良和怀运,几番交手都落败,最后只好忍气吞声居于其下,只有在人前常跟他们斗嘴解解气罢了。
且说萧凌等人对应酬本就头疼,何况东道是杨氏姐妹说的狠毒兄弟。他们正想怎么回绝,明崇俨笑着说:“不如我们借机给姐妹们报仇?”
萧凌一想,点头:“也好!”
郭孝慎笑着说:“解恨可以,不过咱们到底是客人,可别两下伤了和气!”
明崇俨笑起来:“这个当然!”他把自己的主意说给他们听,大家一合计,纷纷说好。
主意一定,他们立刻派人去跟惟良禀报,说天气晴好,不妨将酒席设在球场,想喝酒的喝酒,一边可以看球,想打球的就去打球,累了就地坐下来喝酒,这样岂不有趣?
惟良听了,扭头跟怀运说:“看看,世家子弟就是比咱们会玩乐,咱们只想着喝酒是喝酒,打球是打球!如今还是喝酒打球,一下子放在一处儿,就比咱们显得贵气!”
怀运说:“下次咱们也这样。”
这边下人忙着准备菜肴,大家已经先到了球场。萧凌等人迫不及待地想打一场球。他们分了两队,明崇俨、贺兰安石、约儿和怀运的儿子武攸望是一队,萧凌、郭孝慎、顺儿和惟良的小女儿宁儿是一队。
球场边上的看棚里已经准备好了茶果,惟良、怀运及家中主事的男女坐下来闲聊。惟良的妻子善氏又拉扯了自己的侄子、侄女们一起来了。
约儿看了,不禁冷笑。
元庆妻赵氏和元爽妻刘氏抱着幼子观看,她们的年纪稍长的孩子不是送去官学念书,就是跟着父兄做生意去了。武承嗣看见约儿,高兴地大叫:“娘,是二姑!真好看!”赵氏和刘氏望去,只见约儿等人都换上了合体的胡服,头上戴上衬了桐木骨子的马球幞头,提着三尺有余的球杖。这身装束骑在马上,任谁也会平添几分飒爽。
约儿听到武承嗣的声音,驱马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们承嗣要快快长大,到时候二姑给你买一匹最好的马。”
武承嗣听了,高兴地咯咯笑起来。刘氏看了看宁儿和武攸望,小声说:“妹妹,一会儿你当心点儿,那个攸望野着呢!还有那个宁儿,哼,也不知道她娘怎么想的,巴巴让她上来!”
约儿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这几年,因为惟良和怀运的缘故,她们跟两个哥嫂关系似乎好了一些——准确地说,当他们一致对付惟良、怀运的时候,他们简直亲如一家;不过当家里安静无事时,他们仍不时争吵摩擦。这种阴晴不定的关系,约儿已经习惯。她懂得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态度跟兄嫂和其他家里人相处。
武家球场的规模让萧凌等人看了啧啧称赞,这是长安都少见的球场,不仅大,而且地面尤其平整。
萧凌看了看地面,说:“这是浇了多少猪油啊?”
约儿说:“不知道,我见过拉了五车回来,后来说是浇得不够深,刮风的时候起尘,后来又浇了几车。”
好的马球场要雨天不溅泥、晴天不起尘才行,武家的这处球场用的是最奢侈的做法:整个球场表面的土层都经过翻铲,将土沫用细眼筛子筛过,然后混合猪油,再反复夯实、碾压,油入土三寸,泥土都结成密实的油泥,干了简直如铜铁一般。
两队人们在马场上排好阵,发令官一挥旗,双方骏马顿时飞奔起来,只见那颗浑圆的朱漆马球在场上飞旋,人马穿插交错,犹如两军交战。萧凌、郭孝慎、贺兰安石和明崇俨都是马球高手,这次正是棋逢对手。武家的四人打得也算出色,不过,与长安少年比还是逊色一筹。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萧凌那队首先占了上风。
约儿因为与明崇俨配合,她每次夺到球都不想传给他,结果错过好几次进球的机会。眼见着他们的形势越来越不利,明崇俨策马跑到她身边,低声说:“你想因为你一个人让大家输掉吗?”
这时大家又开始跑动争抢起来,约儿大声说:“我们不会输!”
明崇俨也提高嗓门说:“那就好好打!”
约儿朗声回答:“好!”
这时,宁儿打飞了球,那球旋转着超约儿迎面飞来。明崇俨见状,挥起球杖,轻轻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儿奋蹄奔出十米远才停下来。这边,明崇俨策马控住马球,一路奔插,躲开郭孝慎和萧凌的阻截,将球击入球门。
随后,约儿打起精神,与明崇俨等人紧密配合。到发令官敲响铜锣时,他们恰好打成了平局。
看棚里酒菜已经准备好,洗脸水也都端了过来。他们也都累了,明崇俨暗地给萧凌等人眼色,他们纷纷下马,洗过手,入了席。
善氏将几个侄女安排坐到萧凌、郭孝慎等人身边。明崇俨恰好坐在萧凌和郭孝慎中间,约儿立刻走过来,说:“喂,我们换个座位?”
明崇俨看了看她:“不换。”
约儿听了,知道他故意跟她作对,刚要发脾气,他却笑着说:“要不给你加把椅子?”
约儿心里明白他在帮自己,忙叫人将自己的椅子搬过来,她挨着明崇俨坐下来,将善氏的侄女挤了出去。
一时大家开始喝酒谈笑。惟良、怀运说的不过是客套话,好在萧凌、郭孝慎和贺兰安石心情好,所问都一一回答。
天近晌午,日光渐渐炙热起来。球场上又无遮无拦,很快,众人都感到燥热。突然,惟良面前的酒杯腾地升起一股火焰,惟良慌忙跳起来,踢翻椅子,退出几步远。一边的怀运也吓了一跳,一挥手将酒杯推到地上。看棚正临近油压球场,那火焰一落地,顿时燃起一片火。看棚里的人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