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明崇俨的气,约儿一上车就装睡。顺儿和真儿却跟他聊得热闹。顺儿跟他说起父亲去世、举家北迁的事,明崇俨听了很感慨。
真儿问:“小哥哥,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你师父没一起来吗?”
明崇俨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我师祖在太上皇下葬的当日就失踪了,这几年我和师父到处找他,算来也有三年了。”
顺儿说:“就是那位袁天罡师父?”
明崇俨点了点头。
真儿听了,惊讶地说:“你们这一门真奇怪!那年在荆州的时候你不是也跟师父走散了?如今看来都是从师祖那里传下来的!”
明崇俨听了,笑着说:“不是一回事!我和师父是闹别扭,师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不定。”
真儿突然说:“难道你师祖留在太上皇的皇陵里?”
明崇俨惊讶地看着她。真儿有着空灵的眼睛和格外清净的气质,言语行止不落尘俗,透着几分仙子的灵气。明崇俨心下豁然想到:是啊,为何是去远处找呢?也许就在近前?说不定就是在皇陵附近!
顺儿见明崇俨出神,拍了真儿一下:“别瞎说!”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到了家。赵妈下车去,过了一会儿又上来,说:“我们要从西门进去了。”
约儿立即睁开眼,掀起帘子看着家门:“为什么要走小门?”
赵妈含笑说:“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从西门走,离马棚也近啊!”
约儿和真儿一听,都看着顺儿意味深长地呵呵笑。顺儿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姐姐,你去跟惟良要根金丝楠木吧!”约儿说。
顺儿顾忌明崇俨在旁边,勉强一笑:“好好地,我要木头干什么?”
约儿笑起来:“给大门口换个新门槛啊——原来那个因为你都被踏烂了!”
顺儿今年十五岁了,来家里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约儿和真儿时常打趣她。
顺儿扭头故意不理她。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西门,顺儿三姐妹和明崇俨下了车,赵妈领他们往杨氏住处走。杨氏和顺儿姐妹现在住在家里西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是武家的偏僻之处。
走到一带墙下,树上突然落下一只雏雀。真儿一见,飞跑过去用手捡起来。雀儿很小,身上还没长出羽毛,只是一团皱皱的红肉,看得清筋骨和内脏。她忙叫约儿过去。
约儿说:“你碰了它,它身上就有了人味,大雀就不认它了。”
真儿将它捧到约儿面前:“二姐,它很冷,你把它揣在怀里吧。”
约儿说:“要揣你自己揣!万一它在我衣服上拉屎,娘又得说我!”
真儿眼角立刻耷拉下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看着约儿。
约儿急了:“你不准哭啊!什么古怪事你都叫我干,娘骂我的时候你倒跑得快!”
明崇俨看了看她们,笑着说:“让我来吧!”说着,他接过雏雀,放进怀里,对真儿说:“你去抓几只蚂蚱,它看上去有点饿了。”
真儿一听,立刻往花园跑去。约儿气未消,见明崇俨又逆着自己,更加不满。她加快脚步往家里走,远远地见武承嗣向她跑来。
“大姑——二姑——”武承嗣响亮地叫着。他是二哥元爽的儿子,刚满三岁。
约儿看见他,弯腰递给他一大包砍三刀。他高兴地抱在怀里。
约儿说:“你该怎么说?”
武承嗣咯咯笑起来,说:“惟良怀运狼心狗肺,元庆元爽无能鼠辈。”
约儿满意地露出笑容,摸了摸他的头,说:“快去跟弟弟们分了吃吧!”
武承嗣一听,撒着欢儿跑了。明崇俨在旁看呆了,心想,这可真是奇怪的一家人啊。
他们正要往前走,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哗笑。他们回头看,顺儿和约儿不禁都愣了。
远远地,顺儿和约儿看见真儿跟三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约儿仔细看了看,惊讶地叫起来:“哦,是你们啊!”说着,她跑上去迎接他们。
来的竟是郭孝慎、萧凌和贺兰安石三人!隔了两三年没见,当年那几个愣头小子都长成了有模有样的少年,个个风度翩翩。
自那年分别后,萧凌和贺兰安石还是第一次旧地重游。只有郭孝慎和他的哥哥郭孝恪因为拜见李世绩的缘故,顺路来过一次武家。武家是文水有名的富贵之家,每逢遇到旱涝虫灾需要赈济百姓之时,武家都会适时捐银两、开粮仓,并州刺史李世绩对武家赞赏有加。郭孝恪与李世绩乃生死之交,因而对武家也另眼相看。
不过,萧凌每逢中秋和过年的时候都会给杨氏写信、寄送礼物。
顺儿怕冷落了明崇俨,忙笑着说:“他们是我们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明公子跟我们一起去认识一下。”
明崇俨随她走了过去。三个少年一见顺儿,忙振衣行礼。
顺儿笑着说:“几位到文水散心来?”
郭孝慎和萧凌听了,不知何故都看着贺兰安石笑起来。他们的笑声让顺儿姐妹莫名其妙。
贺兰安石被他们笑得脸红,忙说:“是越王外祖母、你家姨母有要紧的家信给杨夫人,我受差遣来的。”
郭孝慎笑着说:“你们还不知道啊?他如今是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就是尊府姨表姐贤妃娘娘之子。”
贤妃即杨氏表姐燕夫人之女燕品影,自贞观元年册封贤妃。而越王李贞,年纪与约儿姐妹相仿,但是论辈分,却比她们小了一辈。
约儿说:“可是,送信怎么要叫法曹送呢?派个仆人来也就罢了。”
贺兰安石听了,偷眼看了看顺儿,低头不语。一旁的郭孝慎笑弯了腰。
顺儿猜到了两三分,忙说:“我们先回去坐下再说,光顾着说笑,连待客的礼数也忘了!”
众人这才移步到别院。
萧凌跟约儿走在最后。他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你还是老样子!说话还是不饶人。安石不是说是‘要紧’的信吗?那就是说有非要他亲自来的缘故啊!”
约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萧凌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说:“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那里,下巴上有些灰,你快擦一擦!”
约儿有些尴尬,转身要用袖子擦,萧凌连忙叫住她,递给她一块手帕。约儿接过来,擦了几下,果然手帕擦得灰黢黢。约儿把手帕还给萧凌,萧凌扭头不接:“丢了吧!”约儿见手帕精致,终究没舍得,随手塞进了袖袋。
明崇俨走在他们前面,听了他们的话,不知何故心里焦躁起来。揣在怀里的那只小雀被他的心跳声惊扰,在里面奋力挣扎想要出来。他忍不住说:“真儿,快来,它想是饿了!”
真儿正在跟郭孝慎说话,听到他叫,忙跑过来,把一个雕刻精美的敞口盒子递到他面前。他从怀里将小雀拿出来,小心地放进盒子。那盒子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细软的干草。真儿接过盒子,仍跑回郭孝慎身边,将手里握着的两只小蚂蚱喂给小雀吃。
萧凌看出约儿和明崇俨两下执气,笑着说:“这位是?”
顺儿忙说:“你看我,竟然忘了明公子!各位,这位是明崇俨公子,李淳风先生的得意门生。”说着,她又一一给明崇俨介绍萧凌等人。他们见过礼,说话也还投缘,很快便熟络起来。
约儿因为刚才的事,对明崇俨仍有怨愤,每逢他说话,她就故意扭过头。
萧凌笑着说:“明公子,你是不是跟我们一样,跟武家二小姐不打不相识?”
明崇俨微微一笑:“这样说来,我更觉不平:我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萧凌听了,心里疑惑,见约儿似乎仍在生气,就没有多问。
说话间,他们到了别院。杨氏早已嘱咐仆人将院子并室内都打扫干净,他们进来时,茶果也都准备停当。一行人坐下,说笑不已。
却说杨氏看了堂姐燕夫人送来的信,心里纷乱如麻。堂姐此番来信是为了告诉她一件大事:十月,宫中将颁令全国,令勋贵之家各选送才貌俱佳的年轻女儿至州,入宫充为贞观皇帝后宫。为了自家女儿考虑,她建议杨氏尽快给顺儿三姐妹聘定人家——已有婚约之女不在此次征选之列。
武士彟在世时位列公卿,尽管如今家里已经无人在朝中任要职,但内廷征选,武氏或难免脱。宫门之内的谨小慎微、尔虞我诈,出身隋皇室的杨氏深有体会,所以她断然不肯让女儿去那样的地方;况且,私下里,杨氏对李世民颇为不齿,李家以前隋外戚而夺位以代是一宗,李世民杀手足逼宫夺权是一宗,即位后排斥武士彟等开国元老、武士彟为此忧虑而死又是一宗——她怎么肯叫女儿去侍奉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然而,在一月之内为三个女儿找到人家,这也是一件难事。当然,前来求亲的人很多,尤其是正在开笈之年的顺儿。不过,那些纷至沓来的提亲者,她仔细筛看,合心意的竟没有一个。原因与武家尴尬的地位有关:能入杨氏眼目的,只有那数得出的十几个家族,但这些世家却看不上武家的商人出身,况且令武家飞黄腾达的武士彟去世后,武家再无出众的子弟入仕,这意味着家门未来势必更要衰落;而那些如武家一般的新贵人家,甚至不如武家的,又颇有攀附之意,这样的人家,杨氏又担心他们并非真心求聘,怕女儿过去受委屈。
杨氏的处境堂姐心知肚明,所以,她在信里特意提到京中几家旧交,每家都有年纪与顺儿三姐妹相仿的男孩。这次来送信的贺兰安石,是贤妃与她都相中的一个。贺兰家在北朝以武功闻名,到了本朝,虽没出战功显赫之人,但子弟仍荫袭禁军显位。贺兰安石现为贤德妃之子越王李贞的王府法曹,他的哥哥是东宫千牛(即千牛卫,宫廷禁卫之一)——那可是所有世勋子弟都眼红的位置,一旦太子即位,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杨氏很清楚世家子弟常有的毛病。因为祖宗为他们打下了不错的基础,历代君王都会在他们到了相应年纪时给予他们封爵和官职;那最显赫的几个家族,即使在朝代更替时都不受影响。他们自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安于现状,从未为生计辛苦过,也不必为前途劳心。所以,近来世家也多有没落的,这贺兰安石父辈尚有建功立业之人,到了这一辈却都是受荫勋而出仕。
堂姐派贺兰安石来送信,意思是让杨氏亲自裁度。贺兰安石对顺儿有意,这点杨氏看得出来,可是,他又担心自己被拒绝,所以,才拉上萧凌和郭孝慎来作伴。杨氏暗中观察下来,对贺兰安石并不满意。他的做派透露出他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世家子弟,中平人才,安逸清闲,胸无大志。她最喜欢也是家中最出色的长女顺儿,不该嫁给这样的人。
可是,他是向顺儿提亲的人里面最门当户对的一个。错过了,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好的人家……
萧凌和郭孝慎是杨氏看中的孩子。可是,以她看来,萧凌的家门是不会接受武家的女儿的;真儿自小时就喜欢郭孝慎,郭家与武家也算门当户对,如果真儿真能嫁给他,也算一桩美事,但是,郭家不开口,她也不便先提这件事……这样想着,杨氏不觉暗笑自己多心,冷不丁来了三个男孩,哪能刚巧都成了她的女婿?她想,先问问顺儿自己的意思,这才是正经事。
杨氏吩咐好下人准备饭菜,也来到别院。一进门,她看到真儿跟一个少年在喂鸟,其他几个人围在一处儿说话。真儿看见她,起身跑过来,指着少年说:“娘,你还认得他吗?”
少年见了她,连忙起身行礼,说:“夫人好。”
杨氏仔细看了看,惊喜地说:“是明家小公子?”
少年笑着说:“正是。荆州一别,已经三年不见,难得夫人还认得!”
杨氏走过去,拉着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想起这几年的人事变迁不禁流下泪来。
其他人见杨氏如此,也都安静下来。
明崇俨约略知道她家里的事,就说:“夫人是有佛缘的人,凡事想开,于己于人都好。”
杨氏一听,擦干泪水,笑着说:“你看我,客人到家还这么不像样子。”她拉着他对萧凌等人说:“彼此认识过了吗?明公子是我们家的贵人,当年是他救了约儿的命!”又说:“约儿,见过恩人了吗?”
约儿勉强说:“我们在集上就见过了。”
明崇俨呵呵笑着说:“是啊,夫人,我跟二小姐倒是有缘,每次都能在想不到的时候碰上。”
顺儿和真儿听了,忍不住都笑起来。只有约儿耷拉着脸,还在生闷气。如果不是他,她刚才早已报了三年前被骗之仇。
萧凌见约儿这样,隐约感到一丝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