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黄昏时分，九成宫的西海湖四周灯火通明，一艘装饰明丽的画舫在码头等候。皇帝李世民携妃嫔、皇子、公主及诸位文武大臣刚走到码头前的甬道上，等候在码头上的乐工便奏响雄健的鼓乐，皇帝等人踏着乐声上了画舫。
画舫缓缓移动，岸上的鼓乐声 渐渐停息，而画舫上则传出悠扬的歌乐声。
看着画舫慢慢开远，约儿稍稍松了口气。画舫之上，由刘庄带着宫女适侍奉，必定不会出什么岔子。岸上，有尚仪公孙明秀统领，而她，只要配合她几位老成的大宫女跟留在岸上的大人、宫人一起放放烟花、荷灯就可以了。
约儿捧着一盏荷灯来到水边，将它轻轻放到水上。荷灯在水上轻轻飘摇，随水流漂远。她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是，这时却感到一丝伤感——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如这荷灯一样，在茫茫水上随波逐流，而最后会去向何处却根本无从知晓。
这时，又有乐鼓声传来。画舫经过一处水榭，等候在那里的乐伎正在为皇帝和各位大臣献上乐舞。
约儿起身，正要离开，突然见不远处蹲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她仔细一看，竟然是晋王李治和皇女李明达。周围一片喜悦气氛，这两个孩子却神情悲戚。他们默默将两盏荷灯放到水上，看着它们漂远，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约儿见状，忙过去。站在岸上的王伏胜却拦住了她，小声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
约儿小声问：“他们为什么哭呢？”
王伏胜叹了口气：“五年前，先文德皇后（长孙皇后）就是在九成宫里得的病，后来就时好时坏，没过两年就薨了……那会儿晋王殿下才五岁，小皇女才一岁，想想也真是可怜……”他说着，也跟着落下泪来。
这时，李治和李明达手拉手上岸来，约儿忙推了王伏胜一把。王伏胜忙背过身去擦干眼泪。
晋王一见约儿，脸色一沉，目光有意回避她。
约儿有些无奈，这时自上次他替她作证后第一次见面。他似乎有意回避见到她。他认定她是“不体面”的女人。
这时，正好有宫女路过，分给约儿花灯和烟花。约儿便跟她多要了一份，将两盏花灯送给李治和李明达。
李明达见那花灯可爱，刚要伸手接，却被李治拦住。“兕子，天凉了，我们还是回殿内玩吧。”
李明达恋恋不舍，可是，还是跟在哥哥的身后走了。王伏胜急忙跟随而去。
约儿尴尬地提着两盏花灯，腋下夹着烟花也往前面走。这时，岸上有人围着篝火歌舞起来。约儿看过去，是随行的突厥部落的人。跟汉人相比，他们似乎每个人都能歌善舞，尽管是随意且歌且舞，可是歌声真是优美，舞姿也煞是动人。果然，不一会儿，在旁围观的大臣和宫人们也跟着纷纷起舞。大唐立国以来，政治经济与文化皆施行兼容并蓄之风气，当朝大臣虽以汉人为主体，但亦不乏出自鲜卑、契丹、高句丽等种族的文武官员。这时，他们纷纷唱起自己家乡的歌曲，跳起民族舞蹈。
他们嘹亮的歌声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李世民的祖母、母亲皆出身鲜卑族，妻子长孙皇后也是鲜卑族，所以，他对于歌舞也甚是喜爱，每逢宫中庆典宴会，尽兴之时他常载歌载舞。这时，他也起身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长孙无忌等人随后也加入了跳舞的人群。一时间，画舫上与岸上乐声相应，歌舞相合，好一片普天同庆的欢庆景象！
约儿见一切如常，便穿过载歌载舞的人群，往下一个楼阁去。刚走了几步，只听晋王突然用突厥语跟谁交谈起来。她慢慢路过他们，认出跟晋王聊天的人是阿史那。贺逻鹘，东.突厥突利可汗之子。突利可汗曾跟随其叔父颉利可汗与大唐征战，但后来，他与颉利可汗渐渐不和，最终叔侄相攻。突利可汗向贞观皇帝李世民请求入朝。皇帝答应了他的请求，贞观二年（628年）突利可汗率部众投唐。皇帝对突利可汗厚礼相待，赐以御膳，授官右卫大将军，封爵北平郡王，食邑七百户。贞观四年（630年），唐军擒获颉利可汗，灭亡东.突厥。颉利可汗到长安后，皇帝释放了他，放还其家属，并丰厚供养之，直至颉利可汗贞观八年去世。贞观五年（631年），突利可汗入朝，途中行至并州时病逝，时年二十九岁，唐太宗为之举哀。其子贺逻鹘继任可汗位。朝廷对投唐的突厥人给与优抚厚待，突厥酋长均封将军或中郎将之职，五品以上官员达百余人，几乎占朝中同级官员的一半。突厥人迁入长安定居的人将近一万户。
这次出行，贺逻鹘等数十位突厥官员、随从也来伴驾。那贺逻鹘入朝时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在长安与诸位皇子、宗亲仕宦子弟一起习文练武，如今通晓汉语及中华习俗。他年岁虽然与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年纪相仿，不过，论交情，却与晋王更亲近。
约儿听晋王与贺逻鹘一来一往说得热闹，她却一句也听不懂。倒是李明达偶尔还插一句嘴。所有皇子和公主都要学几种外族语，当外邦使节来朝之时，他们可以与鸿胪寺官员一起为皇帝担任译官。
约儿穿过一架小桥，见不远处尚仪公孙明秀和司乐独孤衷正专注地看着前面的水榭。这时画舫正靠近那里，艺人正在献上歌舞表演。皇帝一向不喜欢轻歌曼舞，这时优人们正表演的是铿锵激昂的《亲王破阵乐》。这支曲子由《兰陵王入阵曲》改编而来，原曲是为了纪念北齐宗室兰陵王高肃邙山大捷而作，风格悲壮浑厚，古朴悠扬。皇帝李世民年轻时代跟随高祖李渊征战四方，屡建战功，后来便以旧曲填入新词，演奏时又揉进了龟兹乐的曲调，使得乐曲更加婉转动听，高昂而且富有号召力。
约儿不便打扰，便暂时停步，站在桥上四处张望。这时，她突然看见了一件诡异的事——水榭下的水面之上赫然闪烁着一团团幽蓝的火光！她开始以为是荷灯的火焰，但是它们不是贴近水面，而是悬浮在半空中！更古怪的是，当优人们舞动之时，它们也随风游动！
约儿急忙揉了揉眼睛，她看的没错，那里的确有诡异的东西！她正要上前告诉公孙明秀，这时，等候在侧的两个小宫女却突然惊叫起来，一起用手指着那些奇怪的火光。
接着，公孙明秀和独孤衷也看到了，她们小声嘀咕了一声，脸色也都变得惶恐不安。
约儿顿觉不妙，一松胳膊，腋下夹着的烟花一下子掉在地上。她突然想到什么，忙点上烟花，递给那两个受了惊吓的宫女。那两个宫女这时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虽然惊魂未定，但立刻接过烟花，站到水边。约儿这时又拦住多位宫女，叫她们都去水边放烟花。
那烟花飞起落下，偶然将那些古怪的火光掩饰住了。过了一会儿，画舫开向别处了，约儿等人又携着烟花同往，好在那里并无异常，她们随意燃放了一些烟花也就罢了。
皇帝一行终于在下一个码头下了船，进了大殿继续宴饮。司宾刘庄跟尚仪公孙明秀见了一面，低头说了一会儿话，便一起进殿适逢去了。她们见了约儿，只说她可以回去休息了，别无它言。
虽然路上车马劳顿，可是约儿正是爱玩的年纪，她巴不得跟去大殿看热闹呢。可是，上官这样吩咐了，她也只好回去。
她回到宫女们下榻的偏殿。这时，陈游素仍跟随刘庄没有回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正想躺下休息，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推开门，只见是一位年迈的九成宫内侍，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上盖着红布。
约儿好奇地看着他。那内侍低声说：“是公孙尚仪令在下前来，请你随我来。”
约儿有一肚子疑问，但是知道这时候不便想问，只得跟着他走了。
不想，内侍竟将她带回刚才出现怪火的水榭。
这时夜色已深，初夏时节山上本来就凉，这里又是水边，凉意就更重一层。约儿一到那里，便不觉打了个冷战。
内侍在那里站定，看着水面说：“公孙尚仪令宫人在这里酾酒祭奠……”
约儿没听清他的话，反问了一句：“什么？”
内侍扭头看了她一眼，将托盘的红布掀开。约儿一看，只见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酒杯，还有一叠黄纸。内侍压低嗓门说：“要祭奠这里的亡魂……”
约儿不禁又打了个冷战，小声问：“什么亡魂？”
内侍叹了口气：“当年修建这宫殿时动用数万人，但因工程浩大，工时急促，监工十分严酷，最终损亡人丁过万人……那些死了的人就直接埋在了这宫里……”
约儿身上一阵发冷。她真想尖声惊叫，或者扭头就跑，可是，她又不能违背公孙尚仪的命令……“那么，我刚才看到的那些火是……”她哆嗦着问道。
“是鬼火。”内侍回答。
“可是，大人为什么要我来祭拜？”约儿又问。
“宫人不必猜测，这件事不便惊动圣驾，大人也不想再惊动他人，宫人已经亲眼目睹了，就由你来拜祭……这是大人信任你才相托啊。”
约儿只好接过那托盘，置于一石台之上。那内侍对着水拜了一拜，随即转身走了。
约儿看着面前漆黑的湖水，哆嗦着斟满一杯酒，拜祭后洒在地上。随后她又点上烧纸，然后将壶里的酒斟满酒杯，再次祭洒，直到酒壶见了底。
她的心渐渐定了下来，也没那么害怕了。“你们，不要觉得冤枉了。当年迫害你们的人应该也已经成了鬼了，你去找他报仇吧。还有，大隋朝也已经不存在了，你们应该也很高兴吧？你们要是想喝酒的话，我在这里的时候每天都来给你们送酒吧。不过，你们就不要出来吓唬人了，我算是胆大了都吓成这样，其他人没准儿会叫你们吓死呢……”她竟然对着湖水说了半天话。
祭拜完毕，约儿收拾好东西，转身准备离开。她一回头，不禁尖声惊叫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