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成为褚遂良大人的助手了!”最终,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虽然当她一开口时她就后悔了,因为她那么傻气,那么张扬,就像乞丐在炫耀自己唯一的一块面饼,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受不了继续受同期宫女们的歧视了,她迫切需要一点证据证明自己是优秀的,有用的,至少不是一直倒霉透顶的!
然而,她说完之后,得到的回应只是默然。没有人祝贺。没有人追问个中详情。甚至,也没有人反驳和嘲笑。宫女们只是四散开来,各忙各的去了。就像她刚才什么也没说。
——对一个人的最大蔑视正是如此。不是反对你,不是质疑你,而是对你视若无睹。有反对,有质疑,表示还有人在乎你。约儿这时才理解明崇俨刚才的话。是的,这里是皇宫,人人忙于自己的生存,谁真的在乎别人?更遑论为别人得了好处而高兴!
只是,现在,话一出口,她们表面上不言不语,私下里却难免嫉妒、非议。
也就是说,约儿贸然说出自己的好事,不仅对自己没任何好处,反而暗中给自己树了敌!
那年的七月,皇帝诏令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怀化郡王李思摩(阿史那思摩)为乙弥泥孰俟利可汗,赐给鼓和大旗,由他率领突厥人渡过黄河,回到旧部落定居;安置在其他各州的胡族亦然。突厥人都惧怕薛延陀,不肯走出塞南。皇帝派司农卿郭嗣本赐给薛延陀玺书,告谕:“颉利可汗已败亡,他们的部落都来归附大唐,朕不计较他们旧的过失,嘉奖后来的善举,待其官员皆如朕手下的百僚,视其部族民众皆如朕之百姓。中原王朝崇尚礼义,不毁灭别人的国家,先前打败突厥,只是因为颉利一人有害于百姓,并非贪图其土地,夺其牲畜,所以总想重立一个可汗。朕将投降的突厥各部落安置在河南一带,听任他们畜牧,如今那里人丁兴旺,户口滋生,朕内心非常高兴。既然已答应另立一可汗,便不能失信。秋天将要派遣突厥渡黄河,恢复其故国。你们薛延陀受册封在前,突厥受册封在后,后者为小,前者为大。你们在碛北,突厥在碛南,各守疆土,镇抚本族各部落。如有越境劫掠,我大唐就要发兵,各问其罪。”
薛延陀受诏。
皇帝亲自在齐政殿为李思摩等人饯行。追忆大唐与突厥数十年来的过往,君臣等人都感慨万千。李思摩感戴李世民的恩德,李世民沉吟良久,说:“思摩,你即将远行,日后再见,就有山川阻隔了……所以,朕有几句话像嘱托你:大臣们屡次劝朕,都说‘胡汉异种’……呵呵,他们总是忘记朕的母亲元贞太后出身鲜卑族,所以朕的身上流淌着一半鲜卑人的血;朕之匹配文德皇后也跟朕一样……所以,大唐日后的君主,朕的血脉,他们身上都有一部分来自胡人——胡汉,自魏孝文帝以来,早已融为一家……你们内迁或是回归旧部,其实各有利弊。朕愿你和你的族人从此可以平安,兴旺。朕是中华的皇帝,后来被推为‘天可汗’,自那一日起朕一心想要维护这天下的和睦。只是,经历结社率的事之后,朕幡然醒悟,是朕太心急了,朕将突厥百姓如中华百姓、早先入朝的胡人一样对待,一样驱遣,这是不合时宜的——也许再过两代人,三代人,才可以……朕真的很想像魏孝文帝一样坚持己见啊,朕坚信,那样的话,我们终有一天会如同一家……可是,如今也只好如此了。思摩,你入中华日久,这次回到旧地,不免会遇到重重困难;你的族人自隋以来也陆续内迁,数十年来早已血脉相融,难以割舍……可是,政令难以面面俱到,若有突厥百姓因此怨恨,朕也无话可说……你如今贵为可汗,希望你日后颁布任何政令时都牢记百姓福祉,而非种族异同。”
李思摩记下,涕泪拜别。
所有这些事发生的时候,约儿都在场。她注意到了皇帝蹙紧的眉头,尤其是当他目光扫过褚遂良的时候。
但是,褚遂良至今未提及让约儿誊书之事,约儿的期待一天天落空。
几天之后,太史令李淳风来到了九成宫。他已经拜完五岳四渎,特地回宫复命。
那一年的年景不算好。五月时天大旱,皇帝下令五品以上官员上书言事。魏征上十条疏,指出皇帝近年来施政的错漏之处,得到皇帝的极力赞赏和嘉奖。
而这一次,太史令带回了更让皇帝忧心的消息:根据太史局的观测和验算,本年八月辛未朔(八月初一)将有日食。古之日食,被视为上天晓谕皇帝——天子的兆示,它表示皇帝为君无道,政令错失,须真心醒悟,查漏补缺,纠正倒行逆施。
李世民听完他的话,半日无语。
李淳风静默伫立。几个月来,他虽身在千里之外,但是宫中的事他了如指掌。他能体会皇帝现在的心情,所以,生怕激怒他。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突然笑着说:“太史令有何建议给朕吗?”
李淳风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他听出了皇帝的不快。他本来想建议皇帝筹备救日仪式,但是见皇帝如此,他只得回答:“微臣的建议,若陛下无意采纳,不说也罢。”
李世民听太史令如此回答,轻轻一笑,不过,是苦笑。他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太史令,你是通透之人,你跟朕说实话:朕是不是人人厌恨的无道之君?”
李淳风微微一笑:“当然不是,陛下是千载难得的明君,将得千古称颂。”
李世民冷笑:“真的?可是为何朕的臣子屡屡指责朕的过失,朕的百姓背叛朕,朕的子孙让朕失望,如今,连天也降罪于朕!千载难得的明君?!如卿所言,朕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
李淳风想了一会儿,郑重开口道:“陛下既然说到这里,臣有几句话不妨说与陛下听:《道德经》说,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最洁白的东西,反而含有污垢;最方正的东西,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声响,反而听来无声无息;最大的形象,反而没有形状)陛下,有为之君,自贞观以来,励精图治,文治武功有目共睹;只是,今日大唐已非立国之时,陛下也宜行‘无为’之道,令臣民假以时日,休养生息……”
李世民半晌无语,最后说:“‘无为’吗?那好,那么,这次日食,朕将‘无为’应对。太史令以为如何?”
李淳风听了,感到无奈。皇帝显然没有被他说服,这时有意要治气呢。他正合计该如何劝说皇帝,这时,李世民已经起身,笑着说:“好,就这么定了。朕倒要看看,朕不听天之晓谕,看它能奈我何!”
“可是,陛下……”李淳风急忙劝阻。
李世民立即举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劝。”
李淳风只好作罢。
可是,皇帝对日食“无为”,李淳风却不能坐视不理。身为太史局的长官,他要为这次天象做好分内之事。
他密令明崇俨去请来尚仪局尚仪公孙明秀,此次出行,她统管六尚宫女。
公孙明秀一向对太史局的人心怀畏惧,深恐六尚之中又有不祥之人。听李淳风来请,心里便有些慌乱。
李淳风看出来,便笑起来,说:“尚仪大人不必如此,这次是要请您帮忙呢。”
公孙明秀听了,心稍安定,问:“请太史令大人明示。”
李淳风说:“不日要有天象巨变,太史局需做救日仪,需要一位八字与陛下相近的童女。”
公孙明秀听了,一笑说:“八字相近的……那就是武约了。”
李淳风听她脱口而出,有些讶异。公孙明秀记得这个,还是因为当日侍寝的事,但是,这些又不便对后宫之外的人说,她便一笑而过。
李淳风也没有多问,道:“那么,今夜黄昏,请武宫人到太史局来一趟。因为一些原因,此事望尚仪不要对你我、武宫人之外的任何人提及。”
公孙明秀行礼道:“太史令大人请放心。”
童女有了,还需一个童男。李淳风思索半日,又叫明崇俨秘密去请晋王李治。同来的皇子中,只有李治是皇帝嫡子,自然是最合适人选。
明崇俨知道师父要做的仪式,又知道他找的童女是武约,便故意说:“师父,虽说是要找童男女,可是,您就一点不介意他们是庶母子关系吗?”
李淳风看了徒弟一眼,心知肚明。“我只在乎他们是有利于陛下的人。”他淡淡地说。
明崇俨还想再劝,李淳风打断他的话头说:“倒是你,有些人已无从挽留,你还在贪恋什么?”
明崇俨一听这话,便不再说话了。
“那不不快去请晋王来?”李淳风看着徒弟这样,也有些不忍心,急忙撵他出去。
不一会儿,李治来到了太史局。李淳风将所托之事简单相告,李治立即点头答应。
李淳风仔细看了看李治,心里不免纳罕——他通身气息祥和,不像终身仅为亲王之人……
那夜黄昏一过,李治便悄悄来到了李淳风的丹室。他一进门,只见一个女孩儿背对着坐在里面,太史令李淳风似尚未到。
他有些好奇,悄悄绕到女孩身后,一看侧脸,竟是武约。
这时,约儿扭头也看到了他。
两人异口同声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正在这时,李淳风走了进来,见他们都感惊奇,便说:“日食之日,需要你们协力完成仪式,为陛下祈福避祸呢。”
李治一听,低头道:“太史令大人为何不早说呢?若有武宫人在,雉奴恐怕不能接受您的托付……”
李淳风听了,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