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儿话一出口，李世民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他原以为她会说这样做对帝王是多么不公，就像上次她说的那样。看来到底是小孩，一紧张就变主意了……
褚遂良听了，心情却轻松了几分，又问：“帝王的体面？难道帝王做了离经叛道或不体面之事，史官还要帮他粉饰吗？”
约儿少有跟朝中大臣对答的经验，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这时，她早已惊出一身汗，可是，听到问话，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圣人说：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可知人们书写，即便要记录恶语劣行，也要不忘记录的目的是什么，一味如实记录，虽然名符其实是‘实录’，但是，恐怕又失去了‘实录’的真正意义……”
“依你所见，‘实录’的真正意义是什么？”褚遂良又问。
约儿当时简直想打自己一个嘴巴，自己的回答又引来新的提问，这场对话要到何时才能收场啊？
“小女其实不知。”她低声说。
李世民这时却开了口：“不要紧，你就说说你的看法吧。”他听约儿回答还算流利，刚才的忧虑又打消了几分。这个小宫女果然还有点儿城府，如此，才堪为用。
约儿无奈，只得说：“帝王实录，修成之后需藏于宫禁、有司，阅读者想必只有帝王的后人。那么，实录的作用应该是帝王学习之书。如果是这样，那么，先代帝王的佳言德行要大书特书，而恶语劣迹则宜适度隐晦，或许史家的用心是实录之让后人引以为戒，但过于翔实则会干扰后人对先人的评价，甚至引以为耻，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李世民听了，心彻底放下来。这个小丫头看来并不胆小。她绕了个弯子，不仅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而且因为语气婉转，也不易引起激烈的反对。
褚遂良沉默着。她的话浅显，但是他却无法反驳。最近一年多来，皇帝曾屡次向他表示对实录内容的好奇，而这是对史官的严重干涉。他当然不肯就范，所以一直强调史官自古以来的立场和尊严。皇帝爱惜自己的声誉，不便跟他撕破脸，但是他知道，皇帝一直没死心。
这时，李世民开口问道：“怎么样？朕推荐的这个人，起居郎还满意吗？”
褚遂良没有立刻回答。所以，他很清楚皇帝派人协助他的真正目的所在。他可不想引狼入室！可是，眼下皇帝显然是动了怒，他要如何拒绝呢？可是，一时之间哪里有灵思妙想呢？他无奈地看着约儿，最后说：“陛下体恤臣下，这位宫人也是聪明伶俐，臣还有什么理由拒绝陛下的一番美意呢？只是，臣还有一个请求……”
李世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忍住不快问：“还有什么事？”
褚遂良硬撑着回答：“修史毕竟是严谨之事，臣希望自己尽心竭力，而这位宫人本来也有自己的职属，所以，臣请陛下允许臣自行决定何时、以何种方式请这位宫人相助……”
李世民立刻明白了起居郎的意思，即我接受您的指派的人，但何时用她全凭我的意愿。他心里不快，可是，话说到这里，他不便再相逼迫，便对约儿说：“好，那你就听候褚大人的差遣。若与你原来的职属不得兼顾，以协助褚大人的事为首要。朕也会跟跟你的上官说明。”
约儿忙低头回答：“是。”
毕恭毕敬地出了大殿，脚步轻盈地下了山，约儿终于忍不住像小鹿一样跳起来，开心地笑起来。
她太高兴了！自萧瑀向皇帝求她出宫以来，她受了多少委屈？上官排斥她，宫女们疏远她，隔三差五还要受皇帝本人和他的儿女们的气……而现在，她被皇帝钦点为起居郎的助手！这意味着她翻身的日子终于来了！一个刚入宫的新人，就受到皇帝的赏识，这难道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吗？
她想起陈游素等人的嘴脸，忍不住“哼”了一声。她这就回去，向她们好好炫耀一番！
她想到这儿，便急匆匆往自己住的偏殿奔去。因为喜悦，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都变得轻飘飘，每日走的山路似乎变短了。
到了山下，她正要往偏殿走，却见明崇俨正快步往这边来。她笑眯眯地站定脚步，等着他走进，突然大声说：“你去哪里啊，明公子？”
明崇俨一路低头想着什么事，猛然听到这一嗓子，吓得差点摔倒在地。约儿忙一把拉住他，一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明崇俨定了定神，嗔怪道：“你在长安学的那些规矩都忘记带来了吗，哪像一个宫女啊？”
约儿不以为然，又问：“你在想什么事吗？”
明崇俨脸色顿时变得认真起来，说：“大人们的事，你还是少问吧。”
约儿撇了撇嘴：“你这是看不起我吗？哼，我，武约，就要有机会看到很多大人们都看不到的东西了！”
明崇俨见她满脸喜色，问：“那是什么？”
约儿听他问，反而卖起关子来：“反正是好事，我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宫女，你以后都不能小看我！”
明崇俨想了想，笑起来：“你是从陛下那里来吗？”
约儿一愣，问：“是你的神力感应到的？”
明崇俨微微一笑：“这条上山的路不是通往大殿吗？”
约儿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那你用神力算算，我有什么好事？”
明崇俨无语，拔腿就要走。约儿一步跳到他面前，拦住他：“我有好事，你不为我高兴吗？”
明崇俨看了看她，说：“世上哪有什么好事？”
约儿有些不高兴：“你又要说那些玄妙的话？怎么没有好事？”
明崇俨认真地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好事里有坏事，坏事也不见得是坏事。你也经历了一些事了，难道不懂吗？”
约儿有些失落，她原以为他会第一个替她高兴呢。“皇帝叫我给褚遂良大人当帮手，誊写起居注，你觉得这不是好事吗？”
明崇俨一听，苦笑：“你好像唯一好好读的书就是《太史公书》（即《史记》）吧？难道你都白看了吗？”
约儿撅起了嘴。
“修史是严重之事，史官都是战战兢兢，帝王也都格外留心，你跟在其中，就得事事小心，两边周全……你以为那么容易吗？”明崇俨见她还是不明白，只好解释起来。
“可是，我会因此成为皇帝的心腹……”约儿不高兴地说，“心腹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当的……”
“史书上记载的心腹，有几人善终？”明崇俨反问。
约儿越听越不耐烦，最后说：“好了好了，真是白交了你这个朋友！我这里委屈了几个月，终于有一点高兴事了，还被你泼了这一盆冷水！”说着，她气哼哼地先走了。
明崇俨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叹气。他望着上方宫殿的飞檐，想了想，转身向宫外走去。他本来想要去见皇帝，但是，看样子今日不适合面见圣驾……
约儿回到偏殿，见陈游素、卢悦心等人正在说笑，见她进来，她们突然都不说话了。约儿一下子觉得心里堵得慌。崔道静走了之后，剩下的宫女里面简直没一个善良的。她们不过是这个宫里最柔弱的一群人，可是，还要内讧，还要恃强凌弱！她想到这些，便故意堆出满面笑意，哼着歌坐到自己的床榻上。
陈游素笑眯眯地问：“哟，有什么好事吗？”
约儿故弄玄虚，就是不说。明崇俨说的话虽然叫她很不高兴，可是，此刻她的心里真的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说。啊，这真是叫她憋闷啊！
陈游素见她如此，便扭头跟卢悦心说：“她啊，是不是最近倒霉的事太多了，所以憋出什么毛病了吧？”
卢悦心听了，也不接话，只是捂着嘴笑起来。
约儿气呼呼看着陈游素：“你在长安学的那些规矩都忘记带来了吗？你说谁有毛病？”
陈游素见她生气便有些胆怯了，不过嘴上还是不服软：“本来就是啊，明明过得很郁闷，却笑嘻嘻的，不是很奇怪吗？”
约儿道：“就算有喜事，也不见得要告诉你呀！”
陈游素低头不语。
这时，卢悦心却笑着说：“喜事？真的有什么喜事吗？”跟陈游素的傻愣不同，卢悦心是心机复杂。她若无其事地问这一句话，不动声色，却透出让约儿难以忍受的嘲讽。
约儿气得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当然有了！而且，是你们根本想都想不到的喜事！”
“哦？”卢悦心笑着看着她，又一次反问。这时，其他宫女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到底是什么事啊？”
约儿被她们看着，感到浑身不自在——也许这就是骑虎难下的处境吧？心底的那个声音还在提醒她，可是，她如果不说，该如何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