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儿仔细想了想,她之所以在意称心的事,是因为姐姐顺儿。姐姐的大伯子贺兰楚石是太子的千牛,所以她不希望太子出事,否则贺兰家必受牵连。
可是,只要卢悦心他们不罢手,太子必定会出事。
她思索再三,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袖手旁观。所以,她找了个机会,悄悄来到太极殿附近。
她想打听一下皇帝会怎么处置称心,也想知道太子会发生什么事。
太极殿的宫女多跟她相熟,便偷偷告诉了她殿内的情形。出乎她的意料,皇帝并非私下召见称心,而是在退朝后留下了长孙无忌、褚遂良、高士廉、萧瑀、魏征、房玄龄、岑文本、于志宁、杜正伦、张玄素、孔颖达等十几位要臣。太子李承乾也在,另外几位在京中的皇子也已派人去请来。
约儿吃了一惊。这么多人在,皇帝要做什么?
她正焦急地在太极殿周围转悠,只听有人咳嗽了一声。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晋王李治正狐疑地看着她。一位太极宫的内侍正要引他入宫。李治示意内侍先行,自己留下来跟他说话。
自嘉礼之后,约儿还没单独见过李治,所以她还在因为之前的争论而心怀芥蒂。她知道他跟晋王妃王氏过得并不融洽,私心里竟有一点幸灾乐祸。
“武宫人在这里有事吗?”李治问。
“哦,没事……”约儿搪塞道。
李治含沙射影地说:“那就要注意举止端庄,不要让人看着误会。”说着,他便要进大殿。
约儿想了想,跟了上去,小声问:“殿下,你知道的吧,称心的事……”
李治吃了一惊,瞪了她一眼说:“你在说什么?”
约儿开了口,便没打算中间打住。她继续说:“看来你是知道。我也都知道。可是,殿下,这件事你不能不管不问啊……陛下不知道会如何对待太子呢……”
“我相信父皇一定会妥善处置。”李治讶异她竟然知道得如此详尽,似乎急于结束对话,“另外,武宫人你似乎过于关心政事了……”
“我关心的不是政事。我关心的是我姐姐……”约儿正色道。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称心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太常寺。
随后,有关太极殿发生的一切也被宫人和内侍们绘声绘色地传说开来。
他们说,早朝之后,皇帝留下了众臣,所以大臣们都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军政大事,所以全都严肃以待。等到穿着明艳的称心进殿,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的确有很多大臣不知道称心的事,但是留下的这些人都知道。李治、李祐等皇子也多少听说了一些。
李承乾见了称心,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皇帝一一扫视众臣,指着称心说:“怎么,你们都知道这个人,一个太常寺的乐童?”
所有大臣和皇子都低下了头。
“看来他的乐舞才艺必然是万里挑一喽?”皇帝呵呵笑起来,随后一击掌,一位乐工抱着琵琶低头走了进来。
“众卿为了社稷事日夜操心,竟然也不误乐舞闲情。看来朕还是耳目不明,竟然不知道宫里还有这等出色艺人……”皇帝说着,看了一眼称心,“朕今日特意唤他前来,就是要亲眼确定一下……”
所有大臣都深深拜伏,齐声道:“陛下,请恕臣隐瞒之罪!”
称心不知自己将得到什么样的惩罚,吓得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着。李承乾远远看着,心痛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切没有逃过皇帝的眼睛。他脸色沉了一下,一挥手示意乐工演奏琵琶。乐工听命,演奏起欢快的乐曲。
皇帝的目光紧紧盯着称心。
称心知道皇帝在下令他跳舞。可是,因为紧张,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跳舞是怎么回事。他呆若木鸡地愣在当地,过了半天才活动起来,可是因为惊恐,他的手脚都变得僵硬而不听使唤,这让他的动作看起来如木偶般滑稽可笑。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只有皇帝一人看得哈哈大笑。
称心舞动了几下,实在无法维继,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乐工继续演奏完整章乐曲,才停止了演奏。
皇帝等待琵琶声停止,缓缓鼓起掌来。
所有大臣及李承乾都寂静无声。称心哭了几声,因为没有琵琶声掩盖也觉得突兀,不得不强忍住哭泣之声。
皇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看了李承乾一眼,缓缓开口:“你们觉得他怎么样?朕觉得真是太一般了,作为艺人。真正出众的艺人会这样惊慌失措吗?!朕所知道的绝代优伶,只要乐声一起,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会坚持完成乐舞,即便出现失误也不会只知道哭……”
“陛下,”李承乾终于鼓足勇气开口,“称心失误不是因为舞艺不精……”
皇帝威严地看了他一眼:“即便是心意不够坚定,也不配服侍你啊,太子……”
李承乾和称心一听,急忙长跪在地。——皇帝明确宣布,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
大臣们偷偷地看着彼此,不知该如何为太子开脱。他们虽然早就知道了太子的事,东宫的僚属更是百般苦劝,可是,太子不听,他们也无可奈何;同时,这事不必其他,可以直接向皇帝回禀,因为毕竟是宫闱私事,上书或亲自面禀都显唐突。李治等皇子皆是李承乾皇弟,更是不便启齿。
这时,皇帝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似乎历朝帝君都不乏这样的人……”
大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分明。
“我的太子,承乾,你似乎也是这样的人啊……”皇帝将目光落定在李承乾的身上。那目光透出无尽的心痛,还有失望。
李承乾畏惧地低下了头。
皇帝站起身来,走到称心身边。称心吓得两股战战,牙齿发出咯咯的摩擦声。
皇帝鄙夷地笑起来:“太子,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将来会是一国之君,你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后宫和儿女,所以,即便你有这样的癖好,也无伤大雅。若有人胆敢说三道四,朕绝不会坐视不理!”
众臣吃了一惊。所有人都没料到皇帝会有如此反应。
“只是……”皇帝继续说,“他不配!”他指着称心对李承乾说。
李承乾因为皇帝没有对他和称心痛下杀手而松了口气,但是,听到皇帝如此说,也感到难堪。就如同热恋中的男子不忍心见心爱的女子被人欺侮一样,他想要挺身而出保护称心,但是,他迟疑着,最终只是深深低着头。
称心委屈,又不敢哭出声来,就一声一声地发出压抑地哽咽声,就像在打嗝。
“今天留下众卿,朕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朕知道了,也不足为怪,以后谁也不必瞒着朕窃窃私语。”皇帝说。
所有大臣和皇子低头应道:“臣遵旨。”
过了两天,约儿听说太子李承乾主动向皇帝请了罪,并且发誓不再见称心。她为此开心不已。
那一天,她有事去太常寺,一进门便听到院中有哀切的哭泣声,很多太常寺乐人都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仔细听他们的对话,原来称心知道太子从此疏远了他,每日以泪洗面,伤心欲绝。
他的样子,就像一个被恋人抛弃的女人。
有好心的乐人过去安慰他,只听称心大喊大叫起来:“你们都走,别假惺惺了,其实你们都幸灾乐祸,别以为我不知道!”
太常寺乐人个个都有点脾气,一听这话便真的不理他了。结果,称心更气:“你们以为我就这样完了?哼,你们等着瞧,我公孙佳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倒的!”
太常寺乐人听了,纷纷概叹。
而约儿对他却心生厌烦。就如皇帝所言,即便太子可以有男宠,称心也不配。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不安,若称心再闹出什么乱子,恐怕皇帝也再难容他……而且,他必定也会牵连太子!她急得犹如百爪挠心,恨不能立即写信给顺儿,让她立即离开贺兰安石家——照此下去,留在他们家只怕也要受到牵连啊!
她的担心,不久就变成了现实。
皇帝定下那个月的十五去骊山行宫温汤(即温泉),太子李承乾留京中监国。因为骊山距长安极为近便,所以,皇帝轻车简从,只带了为数不多的侍从禁军和几位妃嫔。
皇帝一走,称心便蠢蠢欲动。
那日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宫中各处都有赏月的小聚会。约儿等人接到韦贵妃等人的邀请,都去北海池边上欢饮赏月。
约儿喝了一点酒,便沿着池边慢慢闲逛。那一带正靠近掖庭宫的宫墙,她走着走着,突然见有人从掖庭宫的通明门走了出来,径直向东宫的西通训门走去。这个时候,是谁要去东宫呢?
她悄悄跟在后面,仔细打量着那个人,但他披着带风帽的斗篷,根本看不到他的脸。这时,那个人已经到了东宫门口,守门侍卫显然认得他,立即放他进了门。
她正在仔细思索,突然有人从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得惊叫起来。
“你看什么呢?”陈游素笑着问她。
约儿忙顾左右而言他。
“唉,你还当秘密呢?我不用猜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他要去做什么……”陈游素吃吃笑着说。
约儿心一沉:“是称心?他又去见太子了?”
“是啊!”陈游素望着东宫的方向,连连摇头,“皇帝在的时候,他们憋着不见,可是听说称心是天天往东宫送信呢……这不,皇帝一走,他们终于熬不住了!”
约儿想了想,说:“你觉得皇帝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做?”
“别人是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不过,陛下的话,有一,恐怕不会容忍再二……”陈游素撇了撇嘴。
“那会怎么处置呢?”约儿更觉担心。
陈游素看了看她,做了个杀头的动作:“称心佳儿是活不了了……”
“那太子会怎么样?”约儿心神不定地问。
陈游素疑惑地看着她:“你这么关心这件事,为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而已……陛下即便杀了称心,但还是会保护太子的,对吗?毕竟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容忍之事,太子还是太子……”约儿小声地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她希望如此。
陈游素十分惋惜地望了望东宫,低声说:“你真的这么认为?我倒是觉得,东宫也许要换新主人了……”
约儿心里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
“陛下又不是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而且,现在他最喜欢的儿子是魏王殿下啊……”陈游素说。
这时,有其他宫女走了过来,约儿和陈游素忙若无其事地聊起其他事来。
奇怪的是,皇帝离开皇宫的第三天,高士廉和长孙无忌突然去了东宫。后来,宫里的人悄悄议论。他们是奉皇帝的御命杖打了太子。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皇帝人在骊山行宫,而高士廉和长孙无忌人在长安,皇帝应该是用宫中训练的白鹘传的信。可是,皇帝人在骊山行宫,如何得知东宫发生的事?
高士廉是长孙皇后的舅舅,也就是李承乾的舅公;长孙无忌是李承乾的舅舅。他们对李承乾苦口婆心地劝说,希望他遵守与皇帝的诺言,不再为称心这样的人分心,令皇帝生气。
这一次,李承乾却像走火入了魔,他再也听不进一句劝说,甚至对自己曾向父皇发誓不见称心愧疚不已。“舅公,舅舅,我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宠幸一个乐童,我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爱称心啊!这不行吗?父皇分明说,这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长孙无忌狠狠地将手中的刑杖仍在地上,大声喊起来,“你觉得陛下对这件事真的一点不介意吗?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将自己的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你做出这样的事,他还极力维护你,你怎么还不知自重,不珍惜陛下对你的宽恕之恩!”
“我知道,父皇表面上原谅我,其实是为了褚遂良记录这件事的时候,会写下他的宽宏大量!我只是陛下名誉的一部分而已!我都知道!”李承乾也忍不住吼起来,“自从我腿伤了,他就对我越来越不满意……是啊,反正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
“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父亲!”高士廉痛心地看着李承乾,“皇子虽然众多,但是你是嫡长子,你的父母是怎么爱护你的,难道你都忘了?没错,你腿伤了,陛下是介意,但是,他更介意的是你越来越肆意妄为!高明(李承乾的字)啊,听舅公一句话,身体发肤不免有损伤,可是,对一个人来说更要紧的是心性要坚定,德行要无可指摘!陛下分明还在帮你,你不要再让你父亲伤心了!”
李承乾沉默不语。
“你决定了吗?”长孙无忌声色俱厉地说,“如果你有心向好,那就立刻将称心逐出宫去,从此洗心革面,像从前那样谨慎、刻苦。那么,陛下必定也会像从前一样信任你。”
“逐出宫去?”李承乾冷笑一声,“就像他们说得,我要是连称心也保护不了,我还算什么太子?”
“他们?谁”长孙无忌敏锐地听出了问题,立即反问。
李承乾却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长孙无忌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大声说:“你还傻乎乎在这里谈情说爱,跟一个男人!你不想想,这次的事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李承乾一愣。
“给我和你舅公送信的是陛下的白鹘!”长孙无忌放开他,恨恨地说。
——皇帝所训的白鹘,向来是用来跟魏王李泰通信用的。
“是魏王……”李承乾吃了一惊。
“你这么意外吗?”长孙无忌冷嘲热讽地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一直在讨好陛下?高明啊,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你设身处地想想,同样是自己的儿子,一个处处忤逆,一个处处讨好,你喜欢哪一个?就连普通人家,一母所生的儿子,都有个亲疏之分,何况是陛下!你……真是……”
眼见着长孙无忌要出恶语,高士廉急忙抢过话头,握着李承乾的手,落下眼泪:“高明,你母亲走了,除了陛下,我和你舅公就是你最亲的长辈了。你就听听我们这些过来人的话吧……”
见年迈的舅公落泪,李承乾终于低下了头。
“高明,舅舅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跟普通人家不同,若父亲不爱一个儿子,顶多分家产的时候少给或不给一些财物;但是,你生在皇家,而且自小被册为太子,若你出什么意外……那么你只有死路一条!”长孙无忌眉头深锁,“当然,追随你的我,你的舅公,还有我们的家族……全都命不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