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你。”云北之一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边微笑着说道。
他的笑容很温暖,像师父一样。不,师父是不会笑的,师父只是对我很温柔,会笑的只有云北之。
可他说他记得我啊!莫非他没有失去前世的记忆,他还是师父?
我很纠结,更加疑惑:“你看得见我?”
云北之点点头,继续道:“前几天我被李二狗打的时候,晚上我回家的时候,还有我去小翠家,去山上砍柴摘野菜的时候,都是你跟着我身后的。和你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哥哥,可是那个小哥哥好像很讨厌我,还说我只能活到十八岁,对么?”
云北之越说我越怕,本以为他只是看见我,想不到连方才我与苏漠的对话都听到了,尽管他是师父的转世,可现在终归还只是个凡人,让凡人知道了自己的命薄,那还得了?
许是看清了我的想法,云北之还安慰我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目前只有我能看见你,李二狗,母亲,还有小翠他们都看不见,只要我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你和那位小哥哥就不会受到惩罚了吧。还有,你说你要陪我走完我余生六年,是因为我很久以前是你的故人么?你的……师父?”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思,真是细思恐极啊!难怪被称为神童,难怪没有朋友,话都没说几句就知道你全部的想法了,这种人谁敢跟他做朋友?
按理说一个凡人是不该知道这么多的,那我是不是应该找红线仙要瓶忘情水,把这小子喝成傻子?
就在这时,云北之又开口了:“那位小哥哥一直叫你祭姑娘,所以你姓祭?我可以叫你阿祭吗?”
阿……祭!
我心头一颤,顾渊唤我“小花花”,苏漠唤我“花丫头”“祭姑娘”,却从没有哪个男子会唤我“阿祭”,只有师父,只有师父才会这样唤我。
我看着面前还没有我高的小屁孩,鼻子一酸,却掉不出眼泪,只能深切地道一句:“你……你真是师父?”
“我不是师父。”云北之摇头道,“我叫云北之,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朋友,你说你会陪我走完一辈子,所以你愿意做我云北之此生唯一的朋友吗?”
我问:“你以前没有过朋友吗?还有隔壁小翠,看样子她应该挺喜欢你的。”
“我以前的朋友在父亲死后便离开我了,这算不得真正的朋友,小翠早晚有一天也会离开我,只有你,阿祭,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对么?”云北之目光诚挚地望着我。
我又开始心疼他了。
云北之一定很孤独吧,和师父一样孤独。我会一直陪着师父,也会一直陪着云北之,而且这次,不是以徒弟,而是以朋友的身份,陪他一辈子。
云北之说,他一直很孤独,以前是神童的时候,那些人不敢与他说话,现在他没落了,那些人便不屑与他说话。母亲对他很严厉,不允许他软弱,也不允许他反抗,因此也不能同母亲说话。小翠是花痴,他说一句话,她就会惊叫半天。
所以他平时只能对着花花草草说话,砍柴的时候对树说,摘野菜的就对土里的虫子说,那些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只会自言自语。
现在有我在就好了,他就可以跟我说话了。
不得不说,云北之的话真的好多,而且很啰嗦,一点也不像师父,师父一向惜字如金,才不会这么话多。
有时候我也会嫌他烦,那时他就会很自觉地闭嘴,看书也好,干活也好,一直闷着,像个闷葫芦。一直等到我忍不住找他说话了,他才会开口。
其实也不是我忍不住要与他说话,只是苏漠在我身上下了咒,没有人能看见我,但现在云北之却能看见我,我便只能和这个唯一能看见我的人说话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云北之心可真大,他就不怕我是什么吃人的妖怪么?就这么把我当朋友,一点也不设防。
云北之却说,我可比妖怪美多了,他看人向来很准。他也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只知道我是阿祭,是他的朋友就好。
我喜欢这样的云北之,毕竟师父可不会这么夸我。
哎呀,跟云北之待久了,怎么我也变得这么啰嗦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跟云北之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跟我吹嘘他以前当神童的时候,那些人都在追捧的,但他那时一点也不开心。反而是现在,每天砍砍柴,跟我说说话,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我便跟他谈以前在沧溟山时,谈我和师父,和顾渊,和师弟师妹们,我一点也担心他是个凡人知道太多不好,我已经决定了,在他死前给他喝忘情水,让他把一切都忘了。这样我现在说什么都不用怕了。
一眨眼,三年就说过去了,云北之也到了十五岁,这也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
北夏国与西凉国开战,原本北夏国的实力是高于西凉的,但由于西凉此前早于邻国南夷结盟,此时开战,南夷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气,双方也因此损失惨重。最后北夏国君决定为了天下大义,为了百姓生计,选择谈和。
但西凉国人骄横,朝中无一人敢与之谈判,于是北夏国君张榜,寻求北夏国胆识过人之人,前往敌营西凉谈和。
我觉得,云北之的机会来了。
“听说你父亲云丞相曾经就是有名的谈判谋士,后来因为谈成了一笔大买卖,才升成丞相的?”
彼时,云北之正在山上砍柴,我坐在一块石头上,饶有兴致地看他砍柴的动作。
如今他已经十五岁了,眉眼间也越来越像师父了,只是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看上去还很消瘦,穿着件浅褐色的麻袍,长发用麻绳松松地扎在腰后。
明明是最普通的装扮,却又给人一股难以言出的风骨。就如同一颗蒙了尘灰的明珠,总有一天,会有人为他拂尘,让他在这个乱世大放异彩。而这次出使西凉,就是一个让他大放异彩的机会。
“你想让我作为使者,去西凉谈判?”云北之果然毫不费力就猜到了我的用意。
“是啊,难道你想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一日复一日地砍柴吗?”我笑着地问道。
云北之停下动作,抬起头看我:“你不是说我只剩下三年的时间了么?这三年有你陪着,就算只能当个砍柴的樵夫又如何?”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当即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气道,“就算只有三年,也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吧?你说一个人是碌碌而为地活一百年好,还是成为一个只能活十八年,却受万人敬仰的大人物好?”
云北之则慢悠悠地反驳:“那你说,做一个供奉在香堂前受万人敬仰的死龟壳好,和做一个天天在泥巴里打滚的万年王八好?”
“你……你要把自己比成王八我也没办法!但我要告诉你,人生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天,同样能活得很精彩,像你这样天天砍柴算精彩吗?”我气急败坏地吼道。
云北之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只要有你陪着,就算天天挑粪也是精彩的。”
我脸一红,别过头,赌气道:“我说不过你,去不去是你的事,我不说了!”
云北之却放下斧头,坐到我身边,轻轻道:“阿祭,你以前都没有离开过沧溟山吗?”
他离我太近了,以前我不觉得,可今天却突然有些不自然,就连他看我的眼神,我都觉得很不自然。
“是,是啊,师父说,在我没有学到真本领之前,是不能下山的,不然一定会受欺负的。”
“上山以前有人欺负你吗?就像李二狗他们欺负我一样。”他问。
我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也有不一样的,李二狗他们欺负你,是因为你比他们聪明。那些人欺负我,却是因为我是个怪物。”
我刚转过头,就对上云北之的视线,他有一双幽深的眸子,却总是很复杂,有时候看上去是温柔的,实际上却不全是温柔。他能看透我,我却看不懂他。
就比如现在,他突然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温柔的承诺道:“阿祭,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我只当他是玩笑:“你自己就时常被人欺负,而且你只是个凡人,一个活不过十八岁的凡人,又怎么保护我?”
他沉默了一会,我以为我说错话了,正要解释,却突然听见他道:“你说的对,我不能永远留在这样的小地方。你从未离开过沧溟山,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应当带你去更多的地方看看。阿祭,听说北夏国的京城很繁华,你想去看看么?还有西凉的草原,沙丘……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只会在泥巴里打滚的万年王八,是不配得到阿祭的陪伴的。”
我哽咽了一下,酸着鼻子问:“你说的那些话,就是戏本子里,书生对小姐山盟海誓的承诺么?”
云北之松开怀抱,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让你少看些戏本子,你就是不听。你看戏本子里哪个故事山盟海誓的承诺最后都兑现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可又突然觉得不是这样,比如云北之怎么知道戏本子里的人都没有好结局?他又没看过。
最后,云北之揭下了皇榜,应招要去北夏国京城,才算是我们的第一站。面试成功后他就能带我去西凉,那里的风景也很美,至于以后再去哪里,我觉得我应该多去茶馆听听书,然后再做个旅游攻略。
那时我的计划就是这么美好,至少我从未想过,现实永远比幻想残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