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石妖如期而至，我给了他一道令符，他便能在沧溟山来去自如，为了不被师父发现，我约他在我的小屋见面。
再见到石妖时，尽管模样与此前并无大改，却给人一种极度颓废的感觉，眼眶深陷，皮肤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看见我时，嘴唇挤出一个凄惨的微笑，变成这样的石妖，唯一可以解释的，便只有封娘了。
“她死了。”他淡淡的说道。
明明是风轻云淡的三个字，如此听来，却是痛彻心扉。
我坐在桌边，望着一步之遥的石妖，想着这个曾被压在山下数万年的妖魔，一块本该无情无欲的石头，此时此刻，却因为一个凡间女子的死而颓废至此，心底不禁涌起无限的同情。
“我没有制造出你要的皮影人，不过，她也不需要了。”我一边抿了口苦茶，一边轻轻地说道。
石妖的表情渐渐凝固，慢慢裂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场大笑。
苦笑。轻笑。冷笑。嘲笑。狂笑。
石妖闭上眼睛，笑得癫狂。尖叫声冲破胸膛，汹涌绽放，像是要把毕生的痛苦都发泄出来，叫得毫无顾忌，叫得歇斯底里。
我被他的叫声惊到，瑟缩了一下下，最后皱眉：“你……”
我很快镇定下来，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淡淡道：“叫吧，你就尽情地叫吧。你的确应该发泄一下，等你发泄完了，就该放下她了，毕竟人妖殊途，阴阳更是殊途，你们永远不可能的。”
话落，石妖颤了一下，哀嚎声瞬间低了下来，残留在喉咙里的，是动物受伤般的呜咽声。
“我没有想过与她在一起。”石妖说，“我只想她开心。”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死对她来说，不是开心的事？”
石妖愣了一下，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喃喃道：“你说她死了，会开心一点？可是，人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么？”
“可她活着，也只有痛苦，死去了，至少也感受不到痛苦了。”我不以为然。
“……祭姑娘，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是个很无情的人。你只知道你自己的感受，却从来没想过，别人会作何感受。或许你觉得你一个人可怜，其实他并不可怜，你觉得你一个人开心，其实他一直很难过，”石妖说到这里，忽然放缓了语调，低声喃喃如梦呓，“也许我也没资格说这些话，我只是一块石头，连爱一个人都没资格的石头。”
我没有回话。
事实上，未等我有所回应，已有另一个声音替我做了回答：“不错，你的确没资格说这些话，你只是一块石头，你现在的所有情感，都不过继承了封娘丈夫死前的执念而已。”
“顾渊？！”
伴随着我惊愕的目光，顾渊从窗台跳了进来，窗外一阵风吹来，吹得他的长袍和头发向后飞扬，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光影婆娑，站在阴影中的他，一片虚浮。
石妖看着他，眸光闪动道：“顾先生……”
顾渊指尖轻轻拂了拂额前的刘海，目光骤然而冷，唇角缓缓上扬，拉出刻薄的弧度，极是冷酷地一笑道：“你这家伙当真命大，居然还活着？”
面对讥讽，石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侥幸而已，劳烦顾先生费心了。”
“切，为个凡界女子不惜与整个仙界为敌，你知不知道现在那帮神仙正掘地三尺地找你，谁会想到你竟混进了沧溟山？”顾渊说到这里，眉头又紧了紧，“过几天战神不败就要来沧溟山了，你确定你还要留在这里？”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我呆了一下，茫然道，“这石妖来沧溟山不是为了取皮影人，是为了躲避仙界追捕？他犯了什么错？是为了……封娘么？”
顾渊笑了笑：“这家伙，听说仙界有一种可令人起死回生的丹药，便单枪匹马地闯上去，结果人没救着，反在仙界闹得人仰马翻，连烛大人都被惊动了，现在正下令派人四处搜捕他呢。”
“所以到头来，还是没能救到封娘么？”我听了这话，心中五味交集，尽管顾渊描述得风轻云淡，可其中的凶险，却又岂是几句话就能描述清的呢？
顾渊看向石妖，继续道：“你若还有些良心，就不该连累我们，现在离开，我或许还可以考虑不向仙界泄露你的行踪。”
“等等，顾渊你这么落井下石真的好吗？难道我们就不能帮帮他？”我有些惊讶，虽然顾渊平日里看起来的确很刻薄冷血，却并非真的毫无恻隐之心，现在却毫不留情就要赶石妖离开，着实反常。
顾渊撇了撇嘴，脸上再次显露出刻薄的笑意，“小花花，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圣母心？”
“我一直很善良的好吧，只是你一直以你的想法嫁接在别人身上。”我不满地反驳道。
“你那可不是善良，是愚蠢。”顾渊冷笑道，“在不了解事情情况下，就擅自做出自己无法承担的决定，更是愚不可及。”
“……我知道什么后果。”我忽的笑了笑，笑容里却有难言的酸楚，“我只是不想让桃夜的悲剧重演而已。”
顾渊闻言一僵。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却用有一种怪异的眼神向我表达了他此时的想法，似是怜悯，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无的悲哀……
第一次，被别人可怜啊……
我幽幽一笑：“顾渊，你不是说，皮影人都是很自私的，既然我这么自私，当然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搭送性命。顶多，我帮石妖回到妖域，天有天道，妖有妖道，妖域乃妖魔之地，神仙不得踏足，那石妖不就安全了么？”
“可妖域，并不是个安全的地方。”顾渊道。
“我知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妖域这种地方，若他不够强大，便也不需要再苟活于世了。”顿了顿，我又看向石妖，缓缓道，“封娘已经死了，你可想活？”
石妖犹豫。
顾渊冷笑一声：“不用装了，你若真想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石妖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叹道：“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