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更深,营帐中却仍是火把通明。
帐中几道身影还在不停的忙碌着,硕大的桌案上摆放着许多的东西,大堆的纸张与许的断形箭矢以及许多的工具都凌乱堆放,箭矢包裹的矢头全都被一一的拆开分解。
那是当日箭雨落下时她命人暗中接下的一些未爆开的箭矢。
此刻安夙手中拿着朱笔与工具正在不停的描画,一根根墨色线条在女子纤细手中成型,那是幅地形图,这是她这几日重新查探后描画出的,与营中所备的飞雁关地形图略有不同。
“小姐,结果都已经出来了,这是这几天他们几个经过查探后推断出的不同结果。”雅蓉走了进来,手里仍旧拿着数张纸。
安夙放下手中的笔一一仔细的看过,几经比对抽出了三张,最后在桌案上拿起了另一张宣纸,那是她自己观察推测出的结果。她命人找的那些人,都有极丰富的经验,十人得出的结论近一半相差不大,这三张推断的结果更为仔细,结果也都极相近。
最终她抽出了其中一张,接着画好自己手中地型图,安夙这才抬起头看向青璇淡淡开口:“你们那边都准备的如何了?”
“都已经准备好,小姐您放心。”
青璇放下手中箭矢头忙回道,比之在候府中时的婉约大气和沉稳,历经数月征战青璇珍珠身上又更多了份凌厉与干炼。
“小姐,奴婢做了糕点和夜宵,都忙了大半夜,大家肯定都累坏了,快来先吃点,给,这可是奴婢特地为小姐做的。”流苏与碧琪两人端着做好的夜宵走了进来。
“你们先吃,我先去大哥那里。”
安夙收好东西直接起身出了自己的营帐,她这个平齐将军算起来到目前为止其实一直都只是挂了个名,所以众将议事都在大哥的帐子里,因着先前的突变这几日那些人议事都会议到很晚。
此刻相隔不远的营帐里无意料之外也仍燃着火把,远远便要看到帐子里聚集着许多的人,才靠近便能听到里面的争执声。
安夙并未多想直接掀帐走了进去,除了大哥,锦,那些平日都会来议事的将领武官之外,此时帐子里还多了两个人,千菩提与国师沐白。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杜海更是黑着一张脸,那满脸的怒气更是显而易见,商议数日却并未能得出让人满意的作战策略,营中武将更因而持不同意见,大多数人仍偏于先前的提议撤退转道,纪少阳却是并不退让。情形也就因此一直陷入僵持中,加之军中士气的过于低迷,纪家军此时的情形当真是足称堪忧。
“小……”
“丫……”
“将军!!!”
几在女子才踏步进来时,便有数人侧头,纪少阳与千菩提本能开口,却被另道素雅声音打断,锦说着的同时也朝安夙拱手见礼。纪少阳与千菩提也因此而本能的顿口也都换了称呼。
沐白只静静看着安夙并未言语。
其它人也都停下争执全都看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各自不一,有看过后满面复杂垂头的,更多的却是满脸不屑和愤怒的。
或者是因为安夙是女子的身份,加之安夙虽也曾有参与议事,可此前基本都有纪少阳与锦在,根本也不用她插嘴,所以到目前为止,这些人也没有人会正视安夙这个将军的身份,更不会有人去在意她候府大小姐的身份,自然也就更不会有人对她有半分的恭敬。
这里与其它的地方不同,更与之天子脚下的帝都朝堂中,身份势力纠葛与利益错踪牵连更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在军中那向来都只有四个字,实力和威信。而得不到将士认同的将军,那很显而易见的最多也就只能像她此前一样估个徒有其名的挂名将军。
当然挂名将军仍是将军。
锦那声将军和见礼的动作便是在提醒众人,纪少阳显然意识到,回神便起身见了礼并且让开了自己的位置:“将军此时过来的正好,诸位将军正在议事,将军也正好可听听。”
这几日丫头每天都带着人早出晚归,除了每天早晚会定时的过来给他的伤口包扎换药,从来不曾过来听过他们议事,此时也已是三更半夜,他以为她此时应该早就已经休息了,可没想到她竟会此时会来这里。
“大哥的伤势可好些了?”
“将军放心已无妨。”
安夙视线本能落在纪少阳手臂,那伤口虽不很严重,虽有简洛的药,可想完全复原那也是不可能。纪少阳只简短的回了一句便坐去了锦的旁边。
安夙闻言也未再问,只扫了众人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直接走到他原本坐的地方坐了下来:“诸位将军已商讨多日,我想听听诸位是否有讨论出什么可行的计划能够助我们破了姬阴离的霹雳雷火箭阵?”
女子微微透着两分低沉的声音平淡无波,认真论来这是安夙这两个月来极少次参与议事中的第一次主事,自然也是第一次开口。
“呵……”
女子话才落地便有吡笑声起:“将军说的倒是容易,那霹雳雷火箭阵若当真有那么好破,我们这么多人又何须如此的苦恼?将军一来张口喘气儿便问我们可有克敌之法你当真以为我们都是铁人,能抵那雷火箭矢?”
“我早就说过三个月内拿下两郡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军师说的好身为将领不能遇险便退,可也总不能让本将军命人前去送死,那明知道根本是不可能办到的事还去做,参将为了将军,为了那所谓的三月之期,执意不肯下令先撤退转道再想其它的办法。”
“莫不是真以为我们在这里商讨下去就能有用了,据我所知将军与皇上所立的军令状,皇上是要让将军入宫,又不是真的要将军的命,本将不明白为何参将却还要如此坚持?本将倒觉得如此甚好,宫中殿宇舒适又华丽,那才是将军应该呆的地方!!”
那粗嘎声音张口便吐了一大串,说的可谓毫不客气,话里更是难掩怪罪与抱怨不满,声音的主人更只差没有站起来拍桌怒骂安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问的那全都是废话,不如的赶紧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杜大胡子边说边抬起头虎目看向上首怒瞪着安夙,眼中的不屑愤怒显而易见根本就没半点遮挡,那落在桌面的双手更都捏成了拳头。
若非他们与皇上定下什么三月之期,他们也不用一路急行军更不用面临如此境地,女人领兵他从来都闻所未闻,身为一个女人那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做女人该做的事。
那打仗是大老爷们儿的事,她一个女人跑来凑什么热闹?如今吃了败仗死了那么多人,她这个将军倒好接连几天不见人,来就问他们有什么办法。
若非看她是女人,他当真是想揍她两拳。
“沐校蔚呢?”
纪少阳因杜少的话瞬间便阴沉了脸,安夙倒是面色未变,只瞥了眼杜海便看向了另一个,沐家那位世子沐竹,此次也是随军的八校蔚之一,亦是皇帝钦点派来的人,皇帝派他进军中的目的很明显。
皇帝想要扶沐家,所以才安插了沐家的人进来。
她虽从未主动参与过议事,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相反在坐的这些人她都早就查过了解过,更是仔细的观察过。杜海人称杜大胡子,简洛来后给他重新又取了外号叫杜大熊,此人生性粗犷却极勇猛,武艺很高也极为骁勇善战,只是他脾气有些爆燥,说话有些难听。
至于看不起女子?
那根本算不上什么缺点,古往今来本就如此,毕竟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够那么轻易的接受被个女子压着,受个女子指挥,当初樱洛若非有身好武艺又手执神兵,她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说服夏候伯沧让她以女儿身入营。
尤其皇帝所调的兵马大半都是他的手下,此次却死了这么多人,他自然会心中郁气难舒比其它人更加愤怒。
而沐竹对她显然也并不待见,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凝儿的缘故,沐竹与凝儿曾有婚约,看得出来沐竹是喜欢凝儿的,可凝儿并不喜欢他,还借着当日雅贤居的事达成退婚的目的。
当然这其间也有她的功劳。
他自然会对她不满,可认真说来自行军到现在,他的表现尚算可圈可点并未有任何出格之处,亦未有因此对她有何过激的行为或借机做些什么,身为沐家的世子身为军中校蔚,他做的很称职。
沐竹被点名问微愣了片刻,大约是没想到安夙竟会问他,却也很快因神思索片刻道:“禀将军并无任何进展,情形不用属下等多说将军应该早就看到,霹雳雷火箭阵不同于其它,盾甲根本无法抵御,众将士也根本无处躲避,其杀伤力又极大,若再行强攻只会徒添损伤。”
“飞雁关地势和守卫兵力更是我们两倍有余,不管是突袭诱敌或是用其它方法都难以取胜,众将士如今士气低迷,这几日诸位将军议事时也商讨出了几套方案可最终却都被一一否决。”
“如今看来也确都不可行,所以暂时属下以为杜将军提议转道暂避锋芒的确是最为稳妥的方法,可军师说的也不错,就算我们转道也难保证其它地方没有同样配备霹雳雷火箭阵……”
“所以诸位将军最担心的是破霹雳雷火箭阵是不是?虽然飞雁关占据有利地势且守卫是我们两倍还有余,可若能破了姬阴离的霹雳雷火箭阵,本将军认为拿下飞雁关对我们来说,其实也并非不能做到的事。”
安夙见其顿口将话接了过来:“本将军知道诸位对本将军并不信服,此次战败诸多将士阵亡,本将军的确负有不可能推卸的责任。然则,我们此时却是已无路可退,敌退我进,我们若此时后退的后果到底是什么,本将军想诸位将军其实早就心知肚明,那只会让我们此前所有辛劳全都付诸流水。”
“且先撇开本将军与皇上所立的军令状不谈,北疆此时情形诸位想必也都早有听闻知悉,若我们此时退后,若我是萧烨与姬阴离,我只会趁势追击直入帝都夺下皇城。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赢下这场战拿下飞雁关。”
“可是将军……”
“没有可是,飞雁关本将军必取!!!”
有人犹豫的开口,却被安夙拂袖沉声打断,女子手中一物同时置在桌面也直直落进帐中众人的眼中:“将印在此,不管你们服是不服,皇上既已命我为平齐大将军,此处便由我说了算,若有不从者皆依军令处置!!”
“给本将军传令下去,大军暂作休整同时做好迎战准备,本将军会破霹雳雷火箭阵,也必会拿下飞雁关夺下济洲城生擒逆贼姬阴离,替此次阵亡的所有将士讨回这笔血债。其它人先退下,纪参将,军师,千庄主,还有国师留下,本将军另有要事与几位相商……”
“……”
“是,将军。”
杜大胡子眉毛一竖还要再说,却被沐竹拉住,众人看着上首沉冷着面色的女子还有那被置在案上的将印犹豫片刻都退了出去。
营帐之中有些静。
下首几个男子的目光全都落在安夙身上,有些怔怔的半晌未回过神,尤其千菩提与纪少阳两人脸上表情更难掩诧异,自女子身上刹那散发出的锐利凛烈的气息让人无法不诧异。
纪少阳眼看着安夙朝他走过来,眼里多了些复杂,自回帝都他能明显感受到丫头身上的变化,从那个娇蛮跋扈的丫头变得沉稳狠辣却也清冷寡言许多,她也很少在他面前撒娇,可他能感觉到丫头对他的在意,他更能感受到丫头与对别人不同在他面前的乖巧。
可直到此时他才真的发现那改变远比他想象中大的多,自小长在候府深宅受尽宠爱的丫头,她的身上又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他在父亲身上才看到过的,身为将帅上位者的凌厉气势?
“小无双,你可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千菩提却是很快回神,不羁的脸庞之上眉宇飞扬,眼里也是光芒灼灼那目光落在女子眉眼之上就从未移开过:“我就知道小无双最是聪慧无双,你赶紧的说来听听,你放心到时我保证听从你的号令,你让我打哪儿我便打哪儿,生擒姬阴离的任务那便放心交给我,我必定把他给小无双活抓回来,让你好好的出了这口恶气!!”
“千庄主与国师能赶来相助我很感谢,此次我的确有事要托你们去办,且此事由你们去最合适,离三月之期如今只剩下一月时间,想要在一个月内拿下飞雁关夺下济洲城将姬阴离逼回幽洲,原本是可行的,可如今因为姬阴离的霹雳雷火箭阵我们耽误了太多时间……”
安夙看向千菩提,视线最终却是落回了纪少阳身上:“所以我想请哥哥与千庄主还有国师大人带人连夜离开去办另一件事。至于飞雁关便交给我和锦,我会如期拿下飞雁关届时与哥哥千庄主等人会合……”
“丫头……”
纪少阳站起身回神唤了声,声音低沉压抑到了极致:“你想支走我?可你打算如何破霹雳雷火箭阵,又打算如何拿下飞雁关?丫头那是十万精兵,那都是人命那不是儿戏,我更绝不能让你出任何事。”
“哥,我答应你,我不会拿自己去儿戏,我也不会拿任何人的命去儿戏,此事我自有思量,且还有锦帮着我,哥哥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如我们知晓北疆的情形,父亲也肯定知晓两郡的情形,如此僵持下去只会让父亲更增忧心。”
安夙说着声音微沉:“哥,裳儿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出事,裳儿更不想看到父亲出事,将在阵前被扰心神那后果可大可小,裳儿求哥哥便信裳儿一次,我向哥哥保证我绝不会有任何事,我知道哥哥心中早有很多疑惑,到时哥哥想知道的所有裳儿都会如实告诉哥哥。”
“可现在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便越是不利,我相信这点哥哥很清楚,我此前有接到从北疆传来的信件,两郡战事若是能尽快的结束,哥哥便也可以提早赶去北疆助父亲一臂之力。”
三月之期那是她的保守估计,若没有霹雳雷火箭阵,依照大哥与锦先前的布置绝对能在三个月里如期的拿下两郡,如此也根本不用她暴露身份,可世事难料却是出了这样的意外,如今她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
她不能让这场战事拖得太久,因为拖得越久只会越增加变数,情势也只会越糟糕,甚至有可能会远远超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围。
女子目光直视纪少阳眼里染着祈求,她不想走到这步,她也从来都没有打算走到这步,原本以为有锦与大哥在已足以应对,可眼前的情形却显然已不能如她此前的预期。
纪少阳看着安夙只沉脸不语。
千菩提也是骤然沉下了脸色:“小无双,我留下来帮你,你要办的事便让纪世子和他去办就是,我去和他去没有多大的区别,我要留在这里帮你破霹雳雷火箭阵,你放心我武功不比他差,他能做的我能做,我能做的他也能做。”
男人伸手一指站在旁边未语的锦,他才来便赶他走?他只是来帮她,别人的生死干他屁事?且这个时候他怎么能离开?小无双说有办法,可那霹雳雷火箭阵这么多人想了这么久都都没办法能应对。
让他离开?
他怎么可能会放心?
营帐中的气氛压抑到让人有些难以呼吸,安夙站在纪少阳面前,垂头目光落在男子受伤的手臂,用力想要压下眼中的酸涩将泪水逼回眼眶里,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逼回。
那是她最最不想面对的情景,她用尽全力的想要避开,所以这一路她将所有事都交给哥哥与锦,可原来有些事终究无法避过去,到如今她不知道她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注定要失去,当初她是不是不应该去在意,那样是不是就不用再承受得到却又要失去的痛?
可面对这样的他又怎么能让她不在意?
“丫头……”
纪少阳伸手挑起女子脸庞,看着女子眼中的隐忍,心尖在那瞬间似被揪起来的疼,男子有些粗糙的指腹落在女子脸颊轻轻拭去了那些泪水。
“别哭了傻丫头,你知道从小到大我看到你哭,我便再没有办法,最多哥哥照你所说的去做,你是我纪少阳的妹妹,你既说有办法,那哥哥便相信你。就像当初来齐郡时一样。”
纪少阳将少女揽进怀中,紧紧的揽着,低沉的声音染上几分微软,他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害怕,和刚刚议事时沉稳果断相比,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绪。自来齐郡,一路行军她未叫过苦,看两军撕杀她也从未怕过。
可他此时却能如此清晰的感受她心里的害怕,他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瞒着他什么,他更不知道丫头为什么执意要让他离开。可他看到他的丫头在哭,她竟然怕到在哭。
那些晶莹剔透的泪水让他无法忽视,褪去刚刚的果断沉稳,此刻的丫头落在他眼中身形那么纤细又那么的柔弱,更让他无法不心疼,自回帝都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再未见丫头哭过。
此刻看到这些泪水他心中就像有刀在绞一样的疼,她不想让他知道,那他便不去问,既然选择了相信他想依如继往去相信。
她是他的丫头,他选择相信她。
“哥哥……”
安夙伏在男子怀中任由泪水不停的淌下打湿了男子胸前的衣襟,一遍遍反复唤着那两个字。男子疼惜的声音,每个字落入耳中都像是铁锤,让她的心都被砸碎般的疼,疼到她无法呼吸,疼到她再无法压抑。
她想永远都做他的妹妹,可她为了安家的血仇为还安家一个清白,却是卑鄙的利用了纪家利用了他,她用力想隐下那个身份只做纪华裳,可如今她却已经走到无路可退,她终究还是必须要做回安夙。
此时此境她已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所以她选择让他离开,即使那一天终究会来,可哪怕能够晚一些也是好的,如此她就不用这么快失去他,如此他也不用那么快便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他那么相信她,可她根本不是他妹妹,那样残忍的事实他又要怎么接受呢?
安夙紧紧抱着男子的身体,她用尽了全力去抱着不想要放开,此去一别今日她松手,待到来日再见却不知会是何种情形。
那又让她怎么能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