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师父。”
我慢慢坐起,跪在了竹床上,微微俯首。
“我一身的法术,都是师父所授,哪怕师父不承认,师父也仍是师父。”
他不知何时已然起身,缓缓向我走来。
单从外表上看,他只比我大些许,一袭白衣胜雪,碧瞳清冷如泉,整个人似冰雕玉砌一般。一直以来,不会笑,也不会怒。我初见他时,甚是怕他。
“你这般恭顺,是有求于我吧。”他垂眼看我,身后茶烟袅袅不绝,“想我救霍因宗?”
我将目光投在他脸上,心里想着这家伙不会是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吧。想着想着,不免有些颤颤巍巍,口中却仍在说:“求师父出手相救。”
“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
我自小就怕他,不但是因为我的倾城美貌被他视若尘土,任何讨好撒娇都无济于事,更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对我极其严苛,害我吃了不少苦头。
他兀自展开手中金折扇,说:“你听说过我吗?我属银狐碧宗,乃前任碧宗宗主碧律之长子,父亲为我起名——碧云间。”
认识他近十年,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不过,若他说自己是碧云模,我准当场吓死。
我呼了一口气,稍稍放下心。半晌,畏畏缩缩单刀直入:“你助我变得强大,是因为你讨厌碧云模,要跟他做对?”
“你不需要知道。”
“师父,我哥他对我很重要,求你救救他。”
他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救他?”
“只要师父肯出手相救,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求师父大发慈悲。”我朝他磕了一个头,说得极是虔诚。
“大发慈悲?你觉得可能吗?”
“师父!”
他勾起唇角,却不是在笑:“死丫头,你七岁我便教你术法,数年来看着你长大,你的劣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必在我面前扭捏做戏。”
我知道伪装无用,便扯下唇角,板着脸顶撞他:“我已经同你说只要你帮我,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了,你还要我怎样?”
“翅膀真是硬了。”
“有时候我挺不懂的,到底你是喜欢我呢,还是讨厌我呢。就算你讨厌我,但好歹和我走过近十载的岁月,待我也算有养育教导之恩,我们之间多少有情分……”
他许是懒得听我废话,及时打断了我:“好,我给你指条明路。”
“是什么?”
“其实,要救因遭天谴而受重伤被打回原形的狐妖,需要强大的法力支援。”
“那是不是表示我应该去抓一些法力高强的人,吸取他们的……”
他鄙夷地白我一眼:“狐族有七大圣器,只要你得到它们……”
“狐族七大圣器……我记得其中一件圣器的名字像个姑娘的名字。”
“那是一根金针,也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金针?”
“金色的绣花针,叫暖暖。是当初迷国前任国主自他幼子欧赫茨的心脏中提炼而出的。欧赫茨,你不记得了吧。”
“他追求过我吗?我没有印象了。”
“当年他对你一片痴心,你却将他的情意踏在脚下,还图谋吞并他的国度。幸运的是,还有另一个姑娘能让他倾心。那个姑娘,也叫暖暖。”他带着浓浓的讽意,薄唇吐出尖锐话语,嘴角挂着常有的算计与戒心,讨厌极了。
“你要我去找欧赫茨?”
“要也可,抢也罢,偷也行,骗最好。为了霍因宗,去要去抢去偷去骗,又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更何况,哪怕没有任何目的,你也会那样做。”
我盯着他深如寒潭的双眼:“你让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别有目的的吧。”
“是又如何?”
“我可以听你的话,但是你得答应为我哥续命,保他活到我将所有圣器拿到手。”
“我会将他送去骊山。”
我装作感激,又磕了一个头,口中说道:“师父大恩大德,卿卿没齿难忘。”
将众狐趋之若鹜的圣器归为己有对碧云间来说可能都非易事,更何况是我。而我明知是阴谋,却还不得不顶着霍卿卿的美名恶名行在人间,去争夺我需要的东西。未来,我要像个圣女,度一切苦厄,化戾气为祥和的那种。他们一定会将我看作与旧人完全不同的霍卿卿,纯真无害。我知道哥哥不愿见到我两面三刀、工于心计的嘴脸,但我生来就是是非之人,不可能跳出是非。生来如此,我认了,但以后要怎样走,我要自己决定。
我答应得爽快,却忘记七大圣器之一的碧扇属碧云模所有。而他,是我最大的仇家。
荒郊,圆月,竹屋里唯一的半截烛火不停跃动烛光,差几便要灭去。碧云间在窗边长身而立,投射在竹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轻轻地抱着被纱布缠裹的哥哥,半晌,挤出一个柔媚的笑,对碧云间说:“师父,你不是狐狸吗?我哥说狐狸喜欢待在开朗明媚的地方。这里只有半截烛光,你不多点几盏灯火吗?”
他缓缓转过身来,细致的脸庞隐在烛火之后,碧绿的眼眸森森然。我本想说他有难得好看的一张脸,但仔细想想,霍华燃可以好看成那样,那面前的碧云间便不算难得。
他说:“伤心未到极致,才爱待在开朗明媚的地方,以此慰藉。而不能再承受半分伤心,才喜欢背向阳光。因为没有希望,便不会绝望。”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他的绿瞳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最后淡淡地对我说:“你这样肤浅的人,怎么会懂呢?”
“我虽肤浅,可是我好看呀。”我低声嘟囔着。
“好看也不一定时时处处有用。”他倏然转身,长长衣袖仿佛带出无数雪花,散着凛凛寒意消失在我眼中。
雪花尚且有生机,这个碧云间却一身死气,仿佛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牵动他的心。
因是竹屋,隔音效果并不好,夜半时分我隐约听到外面微弱的谈话声,于是偷偷靠在窗下,竖起耳朵用力去听。我知他不是好人,自当小心被他卖掉。可惜直到暗黑夜幕吞去最后一抹光亮,我也没听出什么,更不知道他究竟在和谁说话。不久以后我有了倦意,取来一床缎被盖住哥哥,只让他露出头来,自己和衣而睡。
夜里刮了好大一阵风,朦胧中听见打斗声,我略微睁眼,窗前隐隐袭来一道一道的光影,似是兵器反射而来的流光。
我一惊,迅即抱起哥哥跑到窗前,却被刀光剑影震跌,随后耳畔传来一把颇有气势的声音:“乖乖躺好,哪儿也别去。”
这话说得简短霸气,颇像是想要霸王硬上弓的某位世家公子或者贵族纨绔所说的威逼之言。
我不知道我和他是谁在被追杀,但我明显是被保护的那个。于是我默不作声回到床上瞧着窗上的道道白光,听见他将来者打退。
末了,他不知从何处进来,神色冷淡地瞧我。我亦抬眼看他。他白衣似雪,却比冰雪冷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要杀掉我。
为减少恐惧之心,我开口问他:“是碧云模吗?”
“不是。”
“还有别人那样恨我?”
“你这种人,得多人恨有什么好奇怪?”
“我哪种人?”
“贱人。”
“你怎么骂人?”
“我骂你还少吗?或许你可以考虑换张脸。”
我捂住自己的脸:“这张脸很重要!”
“霍因宗修为不足,不能帮你抑制美貌扩张,所以你的仇家只凭着容貌便能认出你。不过你无须担心,他们不会取你性命。”
“为什么?”
“你这贱命,谁稀罕。”
他说话的模样仿佛他就是我的仇家一样。我心里想着或许以前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男子太过简单,十个都抵不过碧云间一个。
我装傻充愣:“到底霍卿卿对他们做过什么呢?难道是给他们戴绿帽或者骗财骗色?哈哈哈……”
“……”他微微皱眉,偏头看我,“别在我面前摆这副疯癫痴傻的模样,那只是丑了你自己。”
“我是摆给全天下看的。”
“霍因宗呢?也包括在内吗?”
“天下怎能与我哥相提并论?”
他将洒金折扇放到桌面上,垂下碧绿眼眸看我,面庞疏离淡漠:“那你自己呢?可愿牺牲性命来交换他恢复五识,重塑人身?”
我有些郁闷:“我若死了,哥哥在这世上会很孤单。”
他望着我的眼,深深的,深深地瞧进我心底,目光尖锐得像是能刺穿我的心脏,最后,轻哼一声,嗓音轻浅:“倒是好理由。”
我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他一副即使我死了他也无动于衷的表情,我想扑过去咬死他算了。
“你厌恶我,还选我,不怕我将事情弄得更糟糕吗?”
他却只是轻扯起一边唇角,同我解释:“我选你入局,不是因为你是必须,而是因为用你比较有趣。如今,原本的狐族九国只有欧赫茨的迷国与遆云脩的禹国不属我碧宗版图。但你要知道,我们不是斗不过,而是想不费一兵一卒。暖暖是迷国的护国圣器,冰纱现在又在禹国异姓王侯秦圣暝手里,若要令两国归顺,就得先得到它们。”
他说的,的确是真的。对于叱咤风云的银狐碧宗来说,在狐族,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晓得怎么与碧云间说话比较合适,于是选择沉默。
他又一次斜睨我,语声冰冷:“其实我本可以杀了你,再拿走你心口的狐翎和你腕上的雪域心。”言语间似乎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不过留着你会有许多好戏看,而我,恰好喜欢看戏……”
“真的吗?教养我近十年,花费那么多的精力,仅仅是因为喜欢看戏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师父就不能看在多年教养之恩的份上,善待卿卿吗?”撒娇总是好的,尤其是在我貌美如花的基础上。
“你也知道我对你有恩?”
“心知肚明。只不过你不欢喜我,我也不好贴上去,免得你又说我恬不知耻。”
“我说你恬不知耻,难道还说错了?”
他缓缓举步走向我,朝我心口伸出手来。我以为他想轻薄我,想到自己势单力薄,退了半步终是不敢反抗。结果,他连我的身子都没触到,隔空取走了狐翎。
一瞬之间,狐翎已配上一根细长的银色丝带,被他轻轻地系在我颈间。他的手冰凉冰凉,有种特别的触感,竟让我觉得他对我并无恶意。
我试探着问他:“师父,或许,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吗?”
“待取得暖暖,就置于眉心吧。”
“喔,”我扮着顺从,“那迷国和禹国,哪个离我们较近?”
他并未回答,径自从宽大袖摆中取出一卷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