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茶花依旧怒放,那是铺山盖岭、绵延百里的五彩缤纷。
当日,我们将聂小瑶置于花海之中,漫山遍野的茶花将她围绕,就像茶花仙。与这百里茶花一起火化,就算是我送她的一份礼物吧。
待到午时,引了日光到花丛中,百里花海便成了百里火海。漫天红艳的火光仿似缔造了一座火山,蔓延而去的花火温和宁静,顺着花径张开了一张不规则的网,远远望去,似是火山喷发,淹没了周围的一切。等到水分被吸干,被焚的茶花就像岩浆似的从薄弱的泥土里喷涌而出。原本黑色的茶花之烬被火焰包裹着飘向天空,然后,整个天空都是红色的。
她就这样被淹没了。
我挑动琴弦弹奏《安魂散》,祈求她来世能遇到一个好人,给她一个美好年华。
之后我们回了兰若寺,哥哥教给我一首失落已久的曲子——《雪域八音》。听得出这曲子具有极大的破坏力,否则寺外的山精魑魅不会在琴声乍起之时纷纷逃窜。
那一夜,哥哥微微抬手,整个屋子便成了喜堂。他着大红喜服,我穿青质连裳,我还尽平生所能给自己梳了个双刀髻,可他却说一点儿也不好看。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在我问了飞天髻、元宝髻、倾髻等一系列发髻后,他仍摇头,说:“最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可是我要嫁你了,不能仍是姑娘的打扮,否则别人会对我有非分之想的。”
他笑了笑说:“若是从前,你是可以坐着善狐八大长老亲手抬的轿子风风光光出嫁的。”
“哥,那不是我。我是霍卿卿,是你的妻子。”
“是啊,我的卿卿,可以嫁给我了。”
我认真地说:“是我这个卿卿,不是那个卿卿。”
“从前我之所以不愿教你琴棋书画,不愿你学习歌舞,也是希望你不要与她太像。我希望我能分清你和她,这样对你才公平。”
太阳很高很大,却莫名其妙下起雨来,哥哥盯着远方天际,神色有些异样。我拉拉他宽大的袖摆,他回眸瞧我,柔声说:“我们拜天地吧。”
他牵过我的手,我们双双对着窗棂外的天地屈膝下拜,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可当我们的双膝触到地面的那一刻,春雷乍响,大雨滂沱。我与哥哥都有些失神。直到乌云密布的天空劈下今年的第一道闪电,连带着一扇窗猛地打向我们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
哥哥抱着我纵身一跃,破窗而出。下一瞬间,柱子被雷电击中,登时燃起茫茫火光,如血如残阳。周围漫起一片片暗黑的雾霭,乌云自天际而来占据了整个天空。
我一头雾水,只听将我护在怀里的哥哥喃喃地说:“天谴。”
我怔怔地看着他,还来不及问些什么,天空惊雷滚滚,愤怒的闪电以及锥心刺骨的雨丝从天如锤而落,追击我们所处的任何一个地点。整间屋子都被击中,瓦片碎了一地。雷电带起熊熊大火,耀眼火光里,哥哥的脸色渐渐惨白,迅即抱着我逃离兰若寺。
我们都没有料到老天爷如此残忍,以至于雷电直击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来不及自保也不知道自保,更没有料到老天爷残忍一次还不够,竟生生地叫我们受了七下万钧雷霆。可这时候我们未料到的并不仅仅是这两件事,第三件,是哥哥将我牢牢护在身下,只对上天留一个背影。
他在替我承受剩余的六次雷电。
雨丝在空中汇聚成一簇簇透明凶器,在触到他身子的那一刻穿透了他,重重地打到我身上,撕开了我的肌肤。我不知道他有多疼,反正我是疼得快死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不明白,半晌之前我还是世上最幸福的姑娘,此刻我却一身是血,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剧痛,我颤颤着伸手想要抱他,希望他能给我勇气撑下去。他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暴露在外面。
“卿卿,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他将我压在身下,手撑在我散开的黑发旁。血如残阳不断自他肩背淌出,浸湿了我们的华贵喜服,似是开出了更艳丽的花朵。他痛得发抖,手触在我脸颊,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仍在说话,声音很轻,却颤抖得厉害。
“我没有告诉你,你是一个人。我的卿卿,已经是个人了。”
我的泪水顺着眼角落在地上。
人狐结合,必遭天谴。
这在我们狐族并不是不寻常的事。从小到大我见过不少自命能冲破上天束缚彼此相爱的人与狐,可他们到最后,不是疯了傻了,就是残了死了。
我惊恐的眼中,他像是笑了一下,眼底有稍纵即逝的流光。
他说:“你是不是人,我不在乎。你问我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其实,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我不愿娶你,只是因为……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他抱着我,抖得更加厉害,却仍在说话:“现如今,我的卿卿已经长大了。可以只听一遍《雪域八音》便弹出……我需练十年才能有的威力,又有寻常人没有的聪灵狡黠、睿智无双,知道什么有益,能够保护自己,能够独自生活。所以,我可以娶你,圆我一生的心愿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我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不知道我们谁在发抖,抑或谁抖得更厉害。泪水爬满我几欲扭曲的脸庞,我难受得快死了。
天谴。
我自然斗不过老天。
我能做的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就像抱着仅剩的一件宝贝,闭上眼和他共赴黄泉。
我看到的世界最后一幕,是乌云渐渐离散,天空恢复晴朗;我听到的世界最后声响,是青草被什么倾轧而过的微弱之音。
我以为我们会死在这一场天谴之中,可我却没有死。
我醒来时已是黑夜,怀里抱有一只血痕累累的小白狐。我看见他的乌黑眸色,心中如被雷电击穿,一下子满脸是泪,却怎么都哭不出声。等察觉不对,立即睁眼环顾四周。
明月挂在树梢,周围是一间清静的竹屋,我就躺在屋里唯一的竹床上。竹床五尺外,静静地坐着一个白衣男子。
他背对着我,脊背修长,悠然自得泡茶的茶几之上,放着一柄以斑竹为扇骨的二十二骨折扇,赭黄色斑纹若繁华盛开,扇面洒金,豪华富贵,熠熠生辉。
我犹豫了一下:“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