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始末，她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他因何无端漠视她，不知道他因何毁了青城，更不知道他因何舍弃生命，甚至不确信他是否爱过她，却甘愿投入地狱，诘问一句真实，无所畏惧，亦无所依。
她明明知道他可能已经忘了她，却还是选择了死路。
因为她一心想着，那是她喜欢的人，纵使他从来就不是人，亦不会变成人。
她想着，写一个没有她的故事，只为让他亏欠她。
她想着，若他没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若他死了，就随他而去，死后亦要找到他。
其实她怎么明白她与他根本无缘。倘若有缘，早该白头到老。他不会视而不见，更毁了青城，亦害死了她的父亲，令她一无所有。
假如她知道。
我看见黑白无常前来接她，我听见她对我说话。
“从前我放不下，我以为是因我活着。如是活着，必定是忘不了他。而此时此刻，我已然死去。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对他的记忆却清晰如昨。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他了。但愿，但愿容颜依旧，教他认得容易一些。也许他已经忘了我，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不知进退的人在等他，至死都放不开他。可我，不后悔。”
我心内剧震。
不知宁采臣弥留之时，是否也是一样的心？他死得那般轰轰烈烈，闭眼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我印象中，情痴都死得轰轰烈烈。只可惜，聂小瑶注定不能轰轰烈烈死去，甚至不能死在心爱之人怀中。若然是我……不，怎可能是我？霍华燃，那可是我前世的亲哥哥呀。
她走以后，我学着霍华燃的样子将七根琴弦绕过皓腕，俯身取下她纤细指间的翠绿指环扣到琴弦之上。不过一瞬之间，指环融进琴弦内，登时发出微弱红芒，似是被注入血液一般，在旭日之前如花盛放，绽开晶莹琴身。
这是霍华燃教我的。
他在青城毁灭之前将修复雪域心之法变作记忆附于狐翎之中。
因为他知道碧云模的强大，又怕雪域心落到碧云模手中，为了给年幼的我留一条退路，只好毁掉雪域心，找一个可信之人，掌管修复雪域心的最后一环。
细心体贴，出手阔绰，白首之约……一切的一切，皆是为诓这个人十多年的死心塌地。
这个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只是个容器，不会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将指环隐于人世，待我长大交还与我。
假如她知道，是不是就会有别样的抉择？
可是，没有假如。
天亮后不久，城北落了一场大雨，我在屋里守着聂小瑶的尸身等待哥哥归来。
我知道他会回来。只要他听见我用雪域心奏出的《安魂散》。
一盏茶不到，他已现身。依旧是玉冠锦履，青色华衣，贵不可言，却心事满怀，眼角带伤。我看着他的身影，顿觉他清瘦好多。
“哥。”我撒娇似的唤他，就像以往。
他望着我：“你还是杀了她。”
“她是自杀的。”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你骗了她。”
我喃喃道：“是她亲手用琴弦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她因不懂得放手，才妄想心中至爱亦将她看作唯一，最终相信我的谎言。在这方面我远比她聪明。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很懂自欺，充其量，我只善欺人罢了。
他闭了一下眼睛，又迅即睁开，
“你骗了她。你利用华燃，骗了她。”
“骗她的何止我一个？宁采臣，聂小倩，息紫萦，哪怕是我的亲哥哥霍华燃，谁不在骗她？其实是她傻，她本可以守着一个最爱她的人，像个公主一样，到老，到死，万事无忧……”
他蓦然打断我的话：“你知不知道你随口胡诌的谎言一语成谶？”
我不解地看着他。
“来的路上我遇见了她，微笑着告诉我，她要去见华燃，她说以后她会陪在他身边，永永远远。”
“死后还这么开心的人，世上真的没有几个。”
“我所知道的霍华燃，三千年风华里只做两件事，一是竭尽所能对霍卿卿好，二是千方百计使霍卿卿复生。他不会是聂小瑶记忆中的那个人，因为——他只对霍卿卿用心。”
“那又怎样？”
“虽然他不会是她心中想的人，却会是被上天安排到冥府第一殿的阎君。”
关于这点，我着实措手不及。我眼含歉意地看着他，学着霍华燃的样子从雪域心的琴身抽出琴弦，一圈圈地套在腕上，不知道怎么回话。
“在他眼中，聂小瑶不过是个谋杀亲夫的罪人，他会将她批解第二殿，用刑发狱受苦。那一幕，对满心期许的聂小瑶而言，该有多么残忍。”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息紫萦最后说的话。
原来我想出的那个最合理的解释，真的就是答案。
可我偏要强辩：“难道知道真相她会好受一些吗？宁采臣找霍华燃的时候你也在场，霍华燃说的话，设的局，一字一句，你听得清清楚楚，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明明知道霍华燃的用心，却只对聂小瑶说‘他负了你’。四个字，只有四个字。关于其它，他到死也不肯说出来，为什么？因为他不愿再伤她分毫，因为他知道她承受不起！他宁愿在被她所伤之后再一次表白，哪怕是再一次被羞辱，再一次看到她对自己的真心嗤之以鼻。他很痛苦，可他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能接受？这个故事，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为什么？遇上自己喜欢的人那样不容易，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痛苦？”
“如果痛苦是必然……”
我抬头看他，他不悲不喜，语声淡淡，就站在我面前。我想起聂小瑶说的一句话，不自觉说出了口。
“可我喜欢你，非常喜欢，非常……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如果痛苦是必然，我也愿承受，并为此赌上所有！”
“你……”
“霍华燃他用性命相搏，在碧云模掌下保住了我。他为了我不顾性命，我也可以为了你豁出一切，哪怕要做世上最薄情寡义、最工于心计的姑娘，受千夫所指，哪怕你不喜欢，甚至厌恶。宁采臣虽然对不起聂小倩，但有些话他说的是极对的。他说聂小瑶困住了他的心，令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和聂小瑶在一起。我跟他一样都只有一个心愿。我的心愿就是好好活着，和你在一起。”
我缓缓起身，握住了他的手：“哥，如今你才是我哥，今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些已经逝去的人都不如现在活着的我们重要。你原谅我，我们成亲吧。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会学着做你心目中的好姑娘。”
他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等到开口，竟是一句“你会后悔的”。
“不。”我搂住他修长的脊背，靠在他身上，听他快速的心跳，“武德三年，那个孟冬，被霍华燃重伤的碧云模追着你不放，你对他说我是你的，谁也别想抢走。”
“卿卿……”
我更紧地搂住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要拒绝我。我会伤心。”
“卿卿，你真的……真的想跟我成亲吗？”
“我想的。”
他终是答应了我的求婚。
这一刻我觉得就算我立即死去，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