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曾想哥哥及时出现,凉凉地看了我一眼便割开了锦缎。
危急时刻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没他这么及时。
聂小倩莫名其妙受到暗器阻击,几欲跌倒,聂小瑶则伏在地上,像正常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眼角还垂着一滴泪,肩上的伤口也裂开了,渗出一点血红。
哥哥垂眼定定地看着我:“我平日教你见死不救了?”
我歪着头瞧他,不明白为何紧要关头他仍要对我说教。等我回过头的时候,他已站在聂小倩身前,而聂小瑶不知怎的,竟然凭空消失了。
聂小倩朝哥哥微微行礼,语声也是轻轻的,幽怨的嗓音响在凄清夜色里,被衬托得有些可怖。
“小倩曾在第一殿秦广王处见过公子画像。”
“喔?”
言谈之间,她瞥我一眼:“公子立于善狐圣君霍华燃身侧,看守小鬼说公子是圣君心腹,与圣君亲如兄弟,更受其所托照顾其妹——当世第一美狐霍卿卿……”
又是霍卿卿!
我何时有这样的美名?还是哥哥分身有术也在照顾霍华燃的另一个好妹妹,而那个好妹妹也叫霍卿卿?他究竟被硬塞了几个好妹妹?
哥哥打断她的话:“蒋子文,他还好吗?我们有许久没有见面了。或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他。”
“阎君将升迁至泰山东岳大帝处任职,最近忙得很,恐怕没有时间招呼公子做客。”
我笑出声来。果然是姐妹,连说的话都一样。
哥哥瞪我一眼,又一脸淡漠地对她说:“多谢提醒。”
她又说:“公子的故事小倩有所耳闻,得知如今公子一偿夙愿,小倩打心眼儿里替公子高兴。毕竟,有心爱之人不容易,和心爱之人厮守更不容易,我想这一点没有谁比公子更加清楚……”
哥哥却不想她继续说下去:“有这会儿说话的功夫,聂二小姐已找好藏身点,可以好好休息几日了。”
我很喜欢聂小倩接下来的表情。那是骂有失淑女风仪,打又打不过霍氏公子的纠结。
趁着空档,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大概就是聂小倩口中的霍卿卿。因为就算此霍卿卿不是彼霍卿卿,霍因宗也只有一个。两个逻辑必是一真一假。也就是说,我前世为狐,不知造了什么孽,轮回亦不能重新开始,所以霍华燃因我而死,我得以受哥哥照顾。所以三年前我会在长安吐血,灯火还汇成“霍卿卿”三字。而霍卿卿和哥哥是对苦命鸳鸯,所以聂小倩才会说哥哥最清楚有心爱之人不容易,和心爱之人厮守更不容易。如是这样,那老天爷对我们便不算太差。至少今生,我们可以相依相伴。
霍卿卿。
我看着天上的晚霞,幻想她究竟是什么模样,如何能让男子倾心相许至死不忘,又是如何逼得碧云模隔世复仇。
虽然我与她生得一样,但我知道,哪怕我俩性子都一样,我也不是她,永远不会变成她。可是哥哥待我那样好,确实是她的缘故。我甚至开始怀疑他唤的是我这个“卿卿”还是她那个“卿卿”。虽然不知哥哥与她的情感纠葛,但或许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入非非。这样比知道还要恐怖。
我回过神后,发现聂小瑶虚弱地窝在墙角,哥哥同聂小倩无影无踪。
夜色美好,殿中的烛光摇曳,某个贪玩的魑魅魍魉敲起了晚钟,钟声深远低沉,袅袅不绝。
这个地方不好,可四周的生灵并无歹毒之心,也算安全,我开始在心中盘算将聂小瑶送入幽都。
没想到聂小瑶却先开了口:“霍姑娘,之前我同你说的事……”
“你给我一点时间。”
从窗户看出去,天空渐渐泛出一道道灰暗,殿内静寂无声,偶尔能听见外边蓬蒿摇曳。我手中紧握狐翎,靠在窗棂上遥想美梦成真。我想我会赢的,至少我已赢了六回。纵然前六回是对男人,这一回却是对女人。
风吹起帷幔,天已经黑了。
聂小瑶在我出神的时候进到大殿,貌似已恢复平静。不再是高高的髻,不再是白纱似雪,而是描画了少女的妆容,散下一头青丝。她穿回原来的玫瑰紫缎外衣、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其上细密的白宝珠似如当初,一旋身就能开出无数花来。我隐约记得自己在她的记忆中见过她此般模样。
她努力笑了一下:“燕先生说原来的我好看,原来的我,就是这样吧。”
若是换了从前,我一定会说一句为老不尊。只是现在,我已没有心情。因我在狐翎摄取的记忆里看见了武德三年的孟冬,看见了霍华燃被雪域心的琴弦撕成粉碎,血液翻飞仿似下了一场血雨;看见了霍因宗抱着我被碧云模追赶,在漆黑的夜里甚至不敢呼吸;看见了整座青城瞬间毁灭,再无生机……
原来他们,活得这样不容易。
我这个是非人,带来的不仅仅是是非,还有灾难。或许到最后所有的不幸都会报应到我身上,所以现在,我要把握仅剩的时间。
“其实我哥,他真的死了。”
她心中一痛,立在大殿内,久久无言。
“武德二年的冬天,他被碧云模所伤,伤了腿脚,再也没有站起来。狐翎当时就别在他心口,替他挡去大半伤害,他才能保住性命。但是狐翎也因此受损,很多记忆都残缺不全了。”
剩下的就让她自己想象。
因为想象远比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因为想象,没有边际。
她会告诉自己霍华燃是因为身有残疾、随时可能性命不保,所以不敢承诺一生,她也会告诉自己霍华燃避开她,是因为他不愿让她知道他的窘迫,不愿拖累她……又或许会想象出更严重的事情。这个理由可能很不充分,但一旦配上各种有利证据,例如从没有什么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亲生女儿,更没有给她见他一面的机会等等等等,就足以令这个深陷情劫的傻姑娘坚信不移。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准备送她一程了。
“小瑶如今,已没有什么承受不起。”
我假作犹豫不决,挣扎不定,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日我见到你姐姐,她对我提起秦广王升迁一事,我就想找新的秦广王将她带回冥府,却没想一打听,就打听到新任的秦广王……他的原形……三界皆知,竟是善狐。”
她微微仰着头,怔忡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又惊又喜:“所以胡暹才说我若不死无法见到他,死了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这也是我能编出的最合理的解释。
“你有什么打算?照你姐姐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不如你将真相告诉她……”
“不,她应有自己的美梦,记忆中应有那样一个人为她奋不顾身。”她笑着,眼里是年少时的天真无暇。
这种行为,却和宁采臣当初对她所做的一模一样。
“霍姑娘,小瑶已过而立之年,却从未做过什么好事。如今,小瑶想在离开人世之前做一件好事,希望你成全。”
“你……”
“你与华燃流着一样的血,我那样喜欢他,总该对你有所表示。可你什么都有,唯独缺一份平安。而小瑶能给的,也恰恰只有一份平安而已。”
“聂姑娘……”
她摆摆手,似乎已认定了。
“除了死在琴弦下,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令自己死去,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让他高看我一眼。你看,他是那么疼你,若是知道我为你不要性命,他一定,会高兴的吧。或许还会因此双倍偿还欠我的债,那我该有多幸福啊,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我生出恻隐之心,急急打断她的话:“若他忘了你呢?”
我等着她的答案,可过去许久,她仍是一言不发。
此刻,十丈开外的寺门突然被敲响,我的思绪微微一动,随即拽了聂小瑶躲到邻屋。
只听大殿在我们消失之后立马传来昵昵的一声:“谁呀?”
这声色,很是熟悉。
我与聂小瑶伏在窗棂上看。
有人推门而入。
竟又是那个书生。
他于死后十五年,复又出现在兰若寺。
这一回,总是聂小倩先于聂小瑶遇着了他。
他谦称自己为“学生”,他说自己是游学的读书人,路经此地,想讨杯水喝。
“你说,姐姐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了吗?”聂小瑶脸色煞白,低声问我,眼中情愫莫名。
“或许听见了,又或许没有听见。”
她喃喃:“但愿这辈子,他是真心的。”
“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会是个幸福的姑娘。”
她转头望着我的眼睛,嘴角攒着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笑意:“因为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福。”
宁采臣亦是如此。所以一旦失去相偎相守的权利,毋宁死去。
一盏茶后,我一边劝着她,一边将琴弦给她。在见血封喉的雪域心琴弦之下,从来是死得很快。琴弦入肉的声音一响起,她便缓缓跪跌在地上,连原本攒着的笑意都带不走。
再没有哪个人,能像聂小瑶,死得这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