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九年，春，我与哥哥逃亡至金华。
因金华地处浙江中部，风景秀丽，人文风雅，名胜无数，是以众游人书生摩肩擦踵，教我与哥哥的逃命路途变得更加艰难。我们生怕落了气息显露踪迹，一路上走得非常小心。
哥哥心目中最好的目的地是杭州，步行大约要四五天的时间。虽说我们要去杭州，但其实杭州也不是万全之地。哥哥的意思是天下根本无处容身，偏偏修为不足以升仙，入地又怕连累十殿阎罗，只好四处去。之所以选杭州，皆因我们在路上听说骊山老母在杭收徒。哥哥想倘若我能被她带进深山修行，那就不必害怕我那莫名的仇家。我多次想告诉他，七岁那年我已拜一高人为师，此人惊才绝艳，不但授我琴棋书画诗酒花，还传我多种艰涩高深的修行法门，令我法力非凡。可我又怕他知道我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普通模样，只好随他折腾。
谁知我们不走运，半路上收到骊山老母已带着明眸皓齿的女徒弟回青城山的消息。据说那姑娘乃紫微星座转世，父母为上古第一大神女娲身边的腾蛇、白矖。恁样的好家世，我自是比不上，我更没有她传闻中的菩萨心肠。但骊山老母不给哥哥面子，连一个比较的机会都不给就太不应该了。后来经过我的安慰，哥哥有了觉悟，决定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很高兴，无牵无挂继续修复雪域心。
雪域心是唐琴，出自造琴世家雷氏。据小狐狸们所说，雷氏长公子在外游历，误入雪域，被野狐所惑，差点失了性命，路过的善狐圣君霍华燃拔刀相助，免其于危难。他感念圣君救命之恩，为圣君造了一把灵琴，取名“雪域心”。武德三年，圣君殒命，雪域心亦随之被毁，琴身俱碎，堪余七弦。
我于十五岁那年拾到琴弦，冰块脸的师父说只要恢复琴身，雪域心便能成为无上利器。但恢复琴身需性命来换，一弦一命，更须用琴弦绞杀，杀的还是特定的人。
若不是弦上有字，我真不知找谁开刀。
不知何故，前六弦的来龙去脉我已记不清，唯一记住的是死者都是英俊男子。而最后一弦，镌有“倩”字。
我略微估摸到会是谁。因为前些年在青城，书生燕赤霞所著的《倩女小札》风靡一时，还曾因该书发行甚少而引发人们自发借阅手抄的潮流。雪域心本就有绞杀名人的习性，所以我觉得我顺着这条线索追寻是绝对正确的。
走到金华那天，正好赶上集市，虽然人群来往纷繁，但我因有哥哥开路相护，一路走得舒心畅快。只是男子因留心看我却脚步不停而相撞，对骂声或致歉语不绝于耳，女子为哥哥姿仪目不转睛，统统化作雕塑阻碍了道路。
我尽情地享受他们痴迷的目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听哥哥在身旁说：“明日戴个帏帽吧。”
“怎么？哥哥拈酸吃醋到了这种程度了？从前阿猫阿狗追逐在我石榴裙下，哥哥也不曾在乎过半分呀。”
“卿卿姝色，怎能随意留在凡夫俗子眼中，令他们魂牵梦萦，徒惹红尘业障罢了。”
我讶异地盯着他：“你在夸我？从前你不会夸我的，尤其是赞我美貌。”
哥哥这么说，我其实受宠若惊。因为自我初具男女意识以来，他一直同我保持距离，就像我是漫天烈火，他稍有触碰便会被焚烧殆尽。我以为那种距离感是我们之间的宾主关系造成的，至今仍这么以为。
“卿卿，你要着重关注的，是我说的后半段话。”
“反正你就是在夸我。哼！”我洋洋得意。原以为哥哥多年来见过不少貌美女妖，我这张脸算不得什么，是以多年来对我冷冷淡淡，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他大概是断袖。没承想……没承想，我的审美并无偏差。
“女子貌美非常，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他言罢深深一叹，脸上隐忧难掩。
“未若貌丑，就是一件好事。”
我郑重思忖，难不成我那莫名的仇家就是妒忌我的倾城容色，是以风风火火地追杀我许多年？要么她生得奇丑无比，觉得我的存在更加凸显她的丑陋；要么她与我一般沉鱼落雁，但较我稍差些许，杀了我她便能问鼎至尊。
想着想着，我不慎被人撞到，一下子跌到了一个书摊上。大庭广众我不好发作，内心却已发挥睚眦必报的个性，将把我撞倒的人诅咒了个底朝天。
好歹没有白摔，我起身轻拍衣裙的时候，堪堪在书摊上找到了绝版书，正是方才所念的《倩女小札》。
“小哥哥。”我声色昵昵唤着摊主，见他无甚反应，又将嗓音变得更加软糯一些，“小哥哥，人家叫你呢。”
却仍对我不理不睬。
小子，但凡你抬头瞧我一眼，本姑娘定让你知道什么叫作国色天香美颜倾城，你倒是看我呀。
“你看吧，”哥哥凑过身子低声揶揄我，“美貌并非处处有用，还真的有人不吃这一套。”
“瞎了。”
高贵傲气如我，怎能忍受这凡人的无视，转头就走，就去别的书摊找《倩女小札》。可我绕了一条街，偏偏这书只他一家，只好灰溜溜地绕了回来。摆摊的读书人十分好学，但学的却不是四书五经。只见他坐在地上颇为享受地捧着手中的《虬髯侠》，旁若无人地欣赏。不但对我，对谁的问话都不闻不问。许是因为如此，他的书摊门可罗雀。
可是，该死该死，他的《倩女小札》竟挂着“非卖品”的牌子。
我太厌恶生意人这样的做生意方式，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偷偷摸摸地放下银钱卷走了东西。无奈此刻哥哥在身边，我不好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影响我长久以来苦心经营的正面形象。我想要让他把手中的书放下，抬头回我话，于是想到了最啰嗦却最有用的一招。
“小哥哥，买一本《虬髯侠》送一本《倩女小札》行吗？”
我好声好气俯身问摊主，摊主默不作声埋头苦读。我便继续说：“那买一本《虬髯侠》和一本《回纥录》，送一本《倩女小札》行吗？”我这人一向会算计，能用一两银子买到的东西，绝不多花半分。
摊主的脸色由白变红再变青，我心里欢快极了，于是再加一句：“《回纥录》、《虬髯侠》、《长安血》，送一本《倩女小札》行了吧，这是我的底线了。”
哥哥对此表示十分不理解，眼神凉凉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虚非常。不过我仍旧装出一副单纯八卦的模样，掩盖我内心深处恶毒的想法。
见摊主无丝毫动摇，我假意翻了翻《倩女小札》，一脸不屑：“这些都是你手抄的，封面残旧，字迹极丑，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别人买你的书的。”
我抽了抽嘴角，觉得这话说得尴尬，余光还瞥见摊主的嘴角同我一样抽了抽。
“你总不会要我把所有的书都买下吧？我买得起也搬不动呀。”
这一回，他终于生了气丢下书来看我。我以为他看见我的绝世美貌定会将《倩女小札》双手奉上，没想到他继续抽着嘴角，面无表情地说：“不送《倩女小札》的。”
“为什么呀，我这么漂亮，不值得你送吗？”
话脱口而出。自恃美貌的我根本不会想到世上真有男子漠视我的好容光，只见他的嘴角抽得更加厉害：“姑娘‘这么漂亮’，不会是赠送《倩女小札》的成因。”
“不送你可以卖呀。”
“非卖品，不卖。”
“不卖你可以送呀。”
他的嘴角几乎抽到了后脑勺：“姑娘是不是来找茬的？”
我一听火了，俯身抱起一摞书又重重地砸了下去。
我刚才不是来找茬的，但是现在是！
哥哥适时站到我身边，准备帮我说点什么，又或者是阻我作恶。
这世上时时刻刻有各种想不到，现在一下子发生了俩。
第二个便是摊主眼冒金光，睁大了眼盯着哥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看不出这摊主好男色。想必哥哥也瞧出端倪来，展现他非一般的风仪，微微笑着说我这个妹妹喜欢《倩女小札》，别的地方又买不到，还请摊主割爱。摊主似乎根本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只顾着点头微笑，手却鬼使神差地将小札塞到了哥哥手里。一见钟情我看的多了，但没看过其中一方一言不发也能发展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升级了我对哥哥的看法，让我知道哥哥还有这种用处。
不过我通过这件事知晓了一个道理——如果这世上还有生命体对我的美貌不屑一顾，那么只有三种解释：一、他见过比我貌美的姑娘；二、他脑子有病；三、他喜欢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