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宁采臣的牡丹,聂小瑶当夜便想起自己与霍华燃在百花会相识的种种。这场花的盛会由城中最富牵头,众多纨绔踊跃参加。我不知如何形容刁蛮小姐与善狐圣君的初遇,但说起来,其实缘于一场闻香识花的游戏。
善狐圣君自称能凭香味辨识百花正接受众位公子的考验,而刁蛮小姐跳上摆花的石台扮作娇花,务求令傲慢男子出丑。谁知被蒙住双眼的善狐圣君道一句“此花非花却胜花”,还故意贴近聂小瑶的脸颊,轻揽细腰,再道一句“小姐有礼”。
正常的姑娘都会以为自己是被轻薄了,但聂小瑶却觉十分有趣,唇边扬起调皮笑花,爽快回了一句“公子有礼”。 想想周围的姑娘一个个瞪圆了眼,真是好笑。
不过她不愧是个不正常的姑娘,隔天便直闯甜心坊约霍华燃郊游。
旁人只知甜心坊的大老板霍华燃是个善于吃喝玩乐的翩翩公子,却没人见识过他体贴为人挑选小马驹的模样。
那马体格高大,几乎和女孩比肩。据我目测,它该有四尺五寸。它的眼眸大而明亮,栗色的毛泛着奇特的光泽,秀丽俊美。小巧的头部还有白色的斑块,看起来伶俐强健。
他抬手抚摸马背:“温血马,这种马性情温顺,禀性灵敏,最适合女儿家。”
眼看聂小瑶按着霍华燃的手臂准备上马,霍华燃却将她硬生生地拽了下来。她气冲冲转过身来想跟他算账,但身子一转,恰好扑入他怀里。我看了好一阵,聂小瑶竟没主动脱离他的胸膛。
他轻扬唇角:“姑娘,你是在揩我的油吗?”
“……”听他这么一说,聂小瑶索性将身子全部依偎进他怀里,“揩油就揩油,是不是我揩不起?”
他兀自噙了一丝笑,我便也在记忆里笑开了。
他掉转话锋说:“下回记住了,上马之前一定要检查肚带是否已经勒紧,是否牢靠。虽说这是马夫的事情,但为保安全,你也该检查检查。而且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站在马后方,即使是侧后方都不可以。因为……你这么讨厌,马可能会踢你。”
“你才讨厌呢!”
我笑得越发厉害,觉得这俩家伙无聊至极。
“脚前半部踩蹬,上身直立,坐稳马鞍,拉住铁环保持平衡,腰背尽量挺直,无论什么情况都要抓紧缰绳,记住了吗?”
聂小瑶颤颤巍巍踩上马蹬,紧紧拉着铁环骑在马上,霍华燃则牵着她的马慢慢行在美好日光下。夏日的风凉凉的,吹得山上树木窸窸窣窣作响。
不知为何,我不愿多看这些打情骂俏的画面。也许是因为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待别的女子好而自己却从没享受过同等待遇有伤兄妹之情。不过狐狸骑马,马也心甘情愿,不知听起来是否甚为搞笑。但后来霍华燃英姿飒爽骑着母马,聂小瑶骑着小马跟着母马一路慢跑的场面确实美好,连我看了都想赞一句绝配。
我无法想象霍华燃有这般耐性。照聂小瑶的记忆来看,他对女人颇有一套。但究竟是他天生就懂得取悦女人,还是他存了坏心?没有人知道,包括聂小瑶。显而易见的是聂小瑶已中了霍华燃的毒,只怕余生难寻解药。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透过窗子深深地凝望西面的远山。山峦重重叠叠,她想,过去,再过去,再再过去……就是青城了。她以为自己是着了魔,从此以后将男子美貌视作洪水猛兽。也恨自己不能生得再美一些,反客为主让他对自己念念不忘。这种下意识的忆想自夜晚蔓延至翌日,宁采臣授课时亦魂不守舍。
“小瑶。”宁采臣见她不回应,复又唤了她一声,“小瑶。”
“嗯?”
“你在想什么?”
“姐夫,你有没有见过……有没有见过……”她张开十指比划,似乎一想起他来就高兴坏了,“很漂亮很漂亮的人?”
宁采臣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委婉地问:“那是有多漂亮?”
“比我和姐姐漂亮很多很多,就像……”她搜寻一个可以形容他美貌的词汇,却发现根本无处可寻,“就是很漂亮很漂亮啦!漂亮得简直令人发指、丧尽天良。”她本想说漂亮得直叫人流口水,但顾全宁采臣的耳朵,不好放肆。
宁采臣摇摇头:“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小倩还漂亮。”
“他漂亮得根本不像人呢,真的。”
“她?”
“我家隔壁的霍公子。”聂小瑶洋溢如沐春风的笑意,“他人好好,经常带我骑马,我的马术就是他教的,整个青城的姑娘都喜欢他。”
“是吗?”他一脸淡然问她。
“嗯!看一眼就再也忘不去!好像着了魔一样!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他还漂亮的人了。”
“喔,那一定是真的很漂亮了。”
“姐夫,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轻佻?他会不会不喜欢我这样轻佻的姑娘?”
风吹起窗前的帷幔,遮住宁采臣喜怒难辨的脸庞。半晌,帷幔之后传出低微声色:“不会,他一定是……一定是极喜欢你的。”
“真的吗?”
“真的。”他的声音低低的,“我该去诵经了。”
诵经,是为了超度亡魂。
春日微凉,宁家院中的颓旧矮墙攀着长长的藤蔓,绿油油的似是能滴出什么东西来。院里的姚黄开得茂盛,在深夜绽出光彩照人的美。这些与宁采臣诵经的虔诚背影着实不相称。不知道是否是佛堂促狭的缘故,所以显得窗外的宁采臣的身影特别单薄。
他跪在蒲团之上,微微俯首,美目微阖,双掌合十,嘴里默默地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经文,仿似没有什么比诵经更加重要。在我看来,有种难得的虔诚与安谧。
平静无澜如同冰层之下的水,这是我达不到的境界。据哥哥所说,一个人只有在真的盼望得到什么的时候,才会这样全心全意。就是因为我不将修习法术当作一回事,心内也并不盼望得道成仙,所以无法专心修习,于是法力得不到提升,久久停留在一个阶段。我想,他是真的想要聂小倩重生为人。重生为人,然后同他生儿育女,共享天伦,做尘世一对平凡夫妻。如意算盘打得忒响,可是人类永远摸不清天意,只能遵从人算不如天算的所谓真理。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极为痴情的男子。因为痴情,所以每天坚持为心上人诵经超度,希望心上人得以重获新生,哪怕这辈子再也不能看见她。若是换了我,我情愿至爱终生为鬼与我相伴。这是我的私心。当然,他亦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放弃轮回转世同我月下相守,抑或选择投生为人离我而去。如是后者,我便不会等他。不会像哥哥说的那样,等他的来生。
远远看去,他别致长衫上的紫竹颇为逼真。
一个人再穷苦,才气也不会被穷苦掩盖。这一幅紫竹没有十多年的功力是无法成形的,更何况是在衣上作画。品性纯良,待人和善,又有好相貌,好才华,也难怪聂小倩会动心。就连聂小瑶瞧见他诵经时那副虔诚模样都怔住了。
我在看聂小瑶的记忆,这就像我附在她身上一样。我在她的眼睛里感觉她的神思,看她所看,想她所想。
她倚在门边,似如在看一只受伤的小鹿,悲天悯人,伤不自知。终是受不了这一幕,同情着跑了开去。只是从今以后便爱上了宁采臣诵经时的模样,总要在佛堂的门后躲着,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仿佛自己也可以得到平静。而后每日都以无比配合的态度接受宁采臣的教学,时间久了,倒让宁采臣有些意外。
他疑惑地望着她:“这些日子你可吃了什么药?”
她歪着头,不明所以。
“若不是吃了药,怎的这般乖巧?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我都差点儿以为你是小倩了。”
“姐夫喜欢就好。”
他微微怔住,半晌又说:“世上有一个小倩就已足够,小瑶还是做自己比较好。”
她眨着灵动的一双美眸,有些不高兴:“真是浓情蜜意啊。”
他像是明白自己失言似的赔笑说:“日后小瑶也会有这般待遇的。那个人,会对你更好,将你视作生命。”
“真的吗?”
“嗯,真的。”
她绽放大大的笑靥,高兴坏了。
按照故事的正常发展,这两人间定会发生什么,但若真的发生什么,我推算受伤的会是聂小倩。女人愿意嫁男子为妾是一回事,千方百计要赶走其他妻妾又是另一回事,像聂小瑶这样自信又好强的姑娘,若是做了妾,绝对是奔着有朝一日扶正并且赶走其他女子的念头。而若亲妹要与姐姐一争长短,那温婉的姐姐一定退让。年长的总是最先吃亏的。
说来说去原来我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宁采臣。似乎谁都没考虑过他的想法。这么想来,他着实可怜。毕竟他是个干净的人,值得真心相待,值得倾情相许,而不像霍华燃,漂亮姑娘抛个眉眼他就耍起流氓,人踩他一脚他连人祖坟都要掘。当然,这是聂小瑶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狐妖有狐妖的活法,待人处事自然与人不同。
很久以后的某个午时,我自聂小瑶眼中瞧见立在门后的聂小倩。
门边的一截纱衣暴露了她。想来她已站了很久。
她含悲带笑,不动声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