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惟愿终夜常开眼
暮晚,昏光。
N城迷离光影中,一辆黑色低调哑光汽车悄无声息地从川流不息的路上分离,驶进了静谧安逸的颐和路。
一场秋意阑珊的细雨,路边虬枝错节的悬铃木轻湿枝桠,半褪罗衣。昏沉沉的路灯光仿佛是情到深处爱侣的目光,炽烈地穿过悬铃木枝叶的空隙,落到湿漉漉的路面上,折射出点点星罗光斑。
车轮缓缓驶过铺满一地的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绵绵密密无尽无时的裂帛声,让人的心一点点地收紧,一点点地疼痛,一点点地迷失。
汽车幕沉沉的玻璃后,正有那么一双带着点儿疼痛带着点儿迷失的星眸,微微地收敛着。睫毛的光影在清矍的脸上微微地颤动,嘴唇紧紧地抿成薄薄的一条细线,勾勒出曲线坚毅的下巴以及下巴上一道隐约得见的沟壑。汽车拐了个弯,星眸的主人悄悄然侧了侧身子,好让自己的脸重新埋没到黑暗的光影里。
虽然前面专心开车的司机并不能分心,即便分心了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状态,即便能看清他的状态也不敢随便回头张望。但是行事谨慎的韦行云必须得随时确保外人眼中自己冷静锐利的形象,他只有在独处的黑暗时光里,才能让自己的心随着面容暂时地松弛那么一小会儿。
汽车又拐了一个弯,开上了故园路。这里一向是N城闹中取静的好地儿,八卦街型,传说中的龙脉风水极佳宝地。民国时期就是政要名流住所集中地。现在能住在此地的人家,不是政府特殊照顾的官方人员,就是豪掷千万金想沾贵气的富豪,当然还有直接继承祖产的贵族族裔。
韦行云回国已经三年了,重新赎回祖产后,他雇人将韦宅重新修葺了一番。他现在如果不是公务所需,通常都回到花涯路老宅子居住。因为那里有他最爱的最沉醉的最熟悉的气息。
小时候的韦行云喜欢在老宅子周围熟稔如心的小巷子里肆意穿行。那时候的路还没有拓宽,下雨的季节,窄路两边围墙头上探头探脑地伸出紫黢黢的丁香碧油油的爬藤,每家院子里都种着高高的梧桐,清香的槐花,连滴下来的雨滴都带着清甜的香气。韦行云踩着水花,沿着曲曲幽幽的巷子一路快乐地奔走,仿佛,仿佛……他事后常常想起来,仿佛不是用他的脚,而是用他自己的心抚摸着一头柔软清香浓密的长发,他幻想将自己的脸埋在这长发里,便如婴儿一般地安逸沉静,慢慢地变回他自己……
这季节的雨却不同,不清香。也许是清香的,只是他龟缩在曲线流畅的车内,龟缩在一副金刚铠甲的身体里,闻不到,也感受不到。韦行云又侧了侧身子,眼睛眯得更深了一些,让睫毛塔拉下来,他厌烦这冷雨,怎么可以秘密地穿过车窗,渗透到他的眼里,渗透到他的心里,渗透了他心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那些往事?
这会儿车稀人疏,再加上巷密路杂,虽然路面够宽敞路灯够明亮,倘若不是常住此地的人,轻易不能分得清方向。老司机陈朗刚上任那会儿就在这地儿迷过两次路,当然现在他对地形已经了如指掌。
汽车突然轻轻地弹跳了一下,也许是被一块小石头硌了轮胎。韦行云的身子随之一震,胸口一阵闷疼,疼得他的眼睛忽地睁大,瞳孔打开,即便是在幽暗车内,都清晰地闪出两道渐渐灼烈的目光。
路边行道树下人行道上有一道青灰身影踽踽独行,没有打伞,淋着雨,步伐依然是不急不慌。大衣帽子紧紧地罩住了她的半边脸,看不到一丝头发,只露出一双眼,在树影下忽明忽暗忽隐忽现。女子应是妙龄,黑色的大衣遮不住婀曼身姿。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瞟了瞟疾驰而过的汽车,并不稍作停留。
韦行云也明明知道无人能看透车窗,那淡淡一眼而过只不过是无心无意,他的手指却紧紧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肉里。
“停车!”
陈朗吓了一跳,极尽所能地在最短时间内急刹打方向靠边,汽车在距离一颗行道树一公分的距离停住了。
车还没停稳,韦行云已经拉开车门跳出车外。陈朗一脸诧异两手冷汗地呆坐在驾驶座上,再拐个弯,就到花涯路7号韦宅了,一向自持沉稳的韦行云这一声突然叫停,差点让他出了大事。
细雨中,韦行云疯了一样地疾奔,水花溅起,碎叶乱飞,将他的皮鞋和风衣下摆迅速地打湿。他朝来时路奔了一条街的距离,终于茫然地在街角停住了脚步。雨势渐渐地大了,他站在原地打转,仿佛一只追踪猎物的猛兽,突然失去了方向。他喘着粗气,细雨随着呼吸呛入口腔,仿佛眼泪一般,又苦又涩。他努力地放远视线,扑扇了几次睫毛,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但是,迷蒙的暮景中,只有飒飒雨声,一两片枯叶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凄然飘身而下。
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