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时光里,他们相继在这座宅子里度过。两人携手同进同入,却是第一次。
展眉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门里门外,楼上楼下地跑了一遍,也不顾灰尘,揭开每一块家具上的罩布。打开每一盏灯,连院子里的地灯和门外檐下的小灯都没有放过。
整个宅子瞬间灯火通明,热闹喜气得仿佛过年过节一样。
她又系上围裙,挽起头发,开始淘米洗菜。韦行云起身帮她,她不肯,说:“我中午喝了你泡的茶,晚上你一定得吃上我做的饭。”
他笑而不语。她计较得这么清楚。
他又何尝不是计较得那么清楚?当初他那么重地伤了她,所以他拿自己做了医她的药引。
他坐在外面厅中的沙发上,看着一本过期英文汽车杂志,耳中听着厨房中传来叮叮当当洗切蒸煮的声音,一时恍惚住了,及至展眉端了三菜一汤出来,他眼前的杂志还停留在第一次翻开的那一页。
坐到餐桌前,清蒸桂鱼、芙蓉蛋羹、清炒木耳菜、杂菌山药排骨汤、两碗高粱仁米饭,每一样都是温胃补气的,他知道她的心思,只能低头拿起筷子吃饭。
展眉拿了汤匙给他,他舀蛋羹吃。吃到嘴里,抬头看到展眉只是呆呆望着他,竟然还没有动筷子。他问:“你怎么不吃?”
展眉这才拿起筷子,一低头,几大颗泪珠滚落到白生生的米饭中去了。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一刻得来多么不容易。爬山涉水,千辛万苦,千难万险,无限风光不在险峰,而是在最浓淡相宜的庸常生活里,在冷暖相安的时刻陪伴中。
吃过饭,两人收拾好碗筷。韦行云要洗碗,展眉不让,两人正在僵持着,韦行云终于说:“碗先放着吧,明天我们找个家政工。你一定累了,去洗个澡,休息吧。”
他走过去,缓缓地拥住她在怀里:“无论什么时候,你要记住,你现在肚里有孩子了,别累着自己,也别苦着自己,答应我!”
“嗯。”展眉轻轻点点头,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他的身子较上次更瘦了一些,肋骨根根地戳着她,她只觉得心疼。
她听到他的呼吸声靠在自己的耳边,呼出的气息从耳中灌进去,身体里有一些东西帆一样地鼓鼓而起,迎风猎猎。她踮起脚尖,抬头回吻他。他的唇失水干燥,粗粝地磨着她的嘴唇,她伸出舌尖湿润他的唇。他却不顾一切地含住她的舌,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室暖光,温柔缱绻。
气流的暗渡迂回中,他突然把固住她的双肩,将她抽离自己的怀抱,喘息着说:“小心孩子!”
她低头笑,掩不住脸上的阵阵潮红。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展眉,这是我们的孩子。”那重复的语气里有那么不能相信的惊喜。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真想看看他的样子!”
“很快你就会看到的。”她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就像他背着她一样。
假若时光长久,又何在乎这朝朝暮暮?她想起他刚才说,明天我们请一个家政工的话,那意思竟是有了长久在一起生活的想法了。
她替他松了领带,说:“你也一定累了,才从洛杉矶赶回来,今天一天又东跑西跑的。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他松了手,由她上楼去了。
他们这一夜,是自从洛杉矶相恋之后的第一次相拥而眠。两个人都睡得极沉极沉。
中间展眉醒来一次,她望着枕畔那张熟睡的脸,恍惚疑似梦中。及至他清浅的呼吸扑扇到她的脸上,她才肯定这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伸手抚摸过他瘦削的脸颊,深陷的眼窝,高耸的眉骨,挺直的鼻梁,以及他下巴上那深深的沟壑。
从前有谁说过:他的美人沟,和她的美人尖,就仿佛是两个大括号。大括号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的,所以他们注定是彼此的宿主。
到底是她自己说过,还是他说过?她笑着摇头,此刻快乐太多,蒙蔽了她的记忆,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要他们现在还在一起,不记得谁说的有什么要紧?
她恍惚着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已是天明。
三楼的窗,正对着一支才生出的悬铃木枝桠,翠绿的叶片衬着湛蓝的天空,让人恍惚疑似回到了一年四季都晴日朗朗的洛杉矶。一只翠青色小鸟斜飞着落了下来,在叶片间和风儿捉着迷藏,俏皮得让人心生怜惜。
展眉侧身伸手,却手中一空,心头也一紧。床的另外一边,已没有韦行云。
她惊坐起来,却又松懈着倒到柔软的被褥上。也许他先起床洗漱了。
但是洗手间却无声无息的,她起身推门看看。果然没人,只是洗漱台上的漱口杯里放着满满的水,杯沿上平放着一只挤了牙膏的牙刷。干净的毛巾搭在洗脸池边的毛巾架上。
她不禁心底暗暗地责备自己,这阵子的贪睡劲头真是难以遏制,连韦行云起床,做这一切的动静都没有吵醒自己。
她洗脸刷牙,下楼。楼下更是安静。昨夜的灯火已经换成了满满一室的阳光,静静地照在地毯上,仿佛浮了一层金丝银线,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
她走进厨房,厨房里昨夜留下的碗筷已被洗掉,收拾得干干净净。电饭煲里煲着一锅小米粥。料理台上放着一份煎蛋一杯牛奶。料理台的边角处放着这栋宅子的大门电子钥匙。因为这一段路治安非常理想,只有大门一把钥匙。
她微微笑起来,都说男人细心起来,女人远远及不上,果然如此。
她走出大门,只有院子里一切照旧。满阶落红不禁风,风不定,人初静。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空气新鲜得叫她多吸了几口。她又走回到屋子里,走到厨房,将那份煎蛋和牛奶端到餐桌上,另盛了一碗小米粥。坐下来,慢慢地就着煎蛋吃小米粥,喝牛奶。
一碗小米粥吃到一半,吃得热了,出了一身的汗。她抬头看着空旷而安静的大厅,起先心里有点儿小犹疑,在那里似萌未萌。
自她醒来,这整栋房子好像才睡过去,安静得诡异。她呆呆地坐了半饷,心里猛然一悸,顿悟过来,惊跳起身,连带着将牛奶杯也碰翻了,玻璃杯摔在餐厅的防水防油大理石地面上,四散裂开。
她急忙去打电话,打韦行云在国内的手机号,果不其然,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