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到床的距离,大约七步。从门到餐桌的距离,大约三步。
袁又圆此时就坐在床上,盯着四步以外的袁大义,坐在餐桌边埋头大嚼。他好象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吃过饭了,其穷凶其恶之状,似乎要连筷子都吞下去。
吃的是现点的外卖,大份烧鹅饭加随赠的小菜,袁又圆在手机上点餐的时候,袁大义一个劲地说,再加一个卤肉拼盘。
饭来了,没有卤肉拼盘,袁大义来不及表达不满,只用了三分钟,便将饭菜一扫而光,又举起桌上晾好的开水,咕噜咕噜喝了两大杯,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摸着肚子,对这世界心满意足。
袁又圆厌恶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久违的父亲,唯一的亲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袁又圆冷冷地问。
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何飞飞?他是你们保险公司的同事嘛,那次他回老家遇到,我就问你的地址,他说他不知道,但是公司有纪录,我就去了你们公司,人事不肯告诉我,说你已经离职了,我就说我生了病,急需找到你……
袁又圆听不下去了,在心里骂了何飞飞的祖宗十八代。当初就是听这个家伙乱吹,才在保险公司干了三个月白工,一张单子都没拉到。所以离职时她连招呼都没给这个老同学打,没想到竟然被他出卖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她那些死乞白癞的手段,其实都是得自于袁大义的真传。基因这个东西,真他妈奇妙。
你吃了饭就走吧!袁又圆说,我这里就一间房,也不方便留你过夜。
我们亲父女,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袁大义说,我打地铺就行……
不行!袁又圆厉声怒吼,你没地方住吗?
当然没有啊!袁大义说。我在你们公司磨缠了好几天呢,他们不告诉我就不走,睡公司门口,有时候也睡地铁站。
袁又圆无言以对。
她说,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没法长时间收留你的我给你说……
我也没打算在你这儿长呆。袁大义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这就回老家去。
袁又圆不说话。
当然……袁大义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你能给爸爸一点帮衬,那就再好不过了,最近我手头……
我没钱!袁又圆厉声打断他。
行行行!袁大义说,没钱就没钱,这么激动干什么!睡觉!睡觉!
袁大义在屋里转圈,想去开衣柜又不太敢。
袁又圆只得打开柜子,拿出唯一的一套换洗被褥,又找出一床凉席铺在地上。
袁大义兴高采烈地躺上去,袁又圆又有些于心不忍,她问,硬吗?要不再垫床毯子,我找找……
不用不用,挺好。袁大义说,你去睡吧,明天要上班是不是?你现在哪儿上班啊?工资高不高?
袁又圆不想回应,她去了卫生间,洗脸,卸妆,清洁。
现在的她,心情依然没有平静,父亲的到来更是让她思绪凌乱,根本没有足够的智商来应对眼前的一切。
直到她听到外屋传来令人生疑的响动。
袁又圆果断地关掉水龙头,拉开房门。袁大义站在她床边,弯着腰,双手正搭在她的包包盖子上。
这尴尬的一刻,父女俩却谁也没感到尴尬。袁又圆抱着双臂,气定神闲地问,你在干什么?
袁大义收回手,也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帮你收拾一下。
袁又圆蹬蹬两步冲过去,将包包抢过来,然后狠狠瞪着父亲。
袁大义呵呵一笑,双手一摊,直接说,给我点钱。
没有!袁又圆吼道。
我都看见了。袁大义冲她怀里的包包呶呶嘴,钱包里有现金。
那是我要交房租的钱!袁又圆悲愤地说。
缓一缓再交嘛!袁大义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能惯着这些收租子的王八蛋,有房子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也不敢得罪你,就是得抻着他……先借我,过段时间还你……
不借!袁又圆骤然提高音量,“借”字的尾音又尖又长,充分展示了她强壮的肺活量。
袁大义这才闭嘴,“啧”了一声说,那么大声干什么?这么晚也不怕吵着人!
袁大义退回到自己地铺上,拉开被子,翻身睡了。
袁又圆紧紧抱着自己的包,毫无睡意。
她关了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但是过了几分钟,袁大义忽然在黑暗中说,明天早上吃什么呀?
袁又圆不说话。
你每天早上都吃什么呀?袁大义继续问。
袁又圆还是不理睬。
袁大义又说,我观察了一下,这里的豆腐脑是咸的,那是人吃的嘛?你小时候爱吃甜豆腐脑啊……呃,你还记得顺义路卖咸菜包子的老高吗?他最疼你了,每次都刻意包个大号的肉包子给你,也不收钱……老高真是个好人,可惜肝癌,走太早了……
袁又圆闭上了眼睛。
而袁大义继续在黑暗中说,还有巷口的老贾,还给你做过新衣服呢你忘了没……
别说了!袁又圆忽然厉声喝道。
袁大义戛然而止。
我爱吃甜豆腐脑,长这么大你给我买过几回?老高和老贾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爹忙着赌钱顾不上我!袁又圆说。
空气陷入沉默。
半晌,袁大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圆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说,你妈走得早,爸爸没用,让你受苦了。
他说,我明天一早就走,这次来看你,过得挺好的,爸爸就放心了呢!
黑暗中,袁又圆使劲睁大眼睛,抿着嘴唇,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强行止住涌入鼻腔的酸涩。
而袁大义,便在此时发出了鼾声。五十好几的人了,饭量好,睡眠好,身体倍儿结实,如果碰巧被债主追赶,能一口气狂奔五里路不喘气儿。
父母的健康,是孩子最珍贵的福气。
袁又圆想到这句话,却又苦涩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