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春花坐在办公桌后面,办公桌大得不像话,衬得瘦削的吉春花像个小人国的女皇。
她的气质确实是女皇,盯着走进来的夏坚,坐拥一片江山的豪迈感扑面而来,即使进来的人即将成为她的亲家公。
二十九年来,他们一直这样平和,客气,疏离又亲切地相处着,不管是出于利益,还是出于人性的成熟,或者是对彼此的尊重,谁也不提当年旧事。
对于现今都已五十多岁的两个人来说,过去的事毫无意义,不是吗?
在见到袁又圆之前,夏坚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此刻,当他面对吉春花那张得体的笑脸时,内心却在颤抖。
这个女人,难道不是一个魔鬼吗?
吉春花显然没有察觉夏坚内心排山倒海的愤怒,她微笑着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马上要举行婚礼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也应该稍微休整一下,保存体力才是……
夏坚便在这时打断她,冰冷且凌厉地说,在婚礼前,你好象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过我。
吉春花愣了一下,问,什么事?
她盯着他,然后发现他的嘴唇在颤抖,连上下后槽牙互相咬合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说,你并没有告诉过我,静舟……是雅琴的儿子。
吉春花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夏坚继续盯着她,后面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他说,也就是说,静舟,他……他和心悦……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吉春花,……你是魔鬼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夏坚咆哮着,将双拳沉重地捶在办公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吉春花惨白着脸,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惊恐地看着夏坚,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啊!为什么!夏坚情绪已失控,捶着桌面,继续咆哮着。
半晌,吉春花才开口,她说,因为……我恨你。
夏坚愣住。
是的,吉春花恨夏坚,从夏坚在她与郑雅琴之间,选择了郑雅琴开始。
她自认没有一处地方比不过郑雅琴,凭了什么,就被夺走了她这一生唯一的爱恋。她爱夏坚,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爱他。但是夏坚根本拿她当泥土,眼里只有郑雅琴,心里只惦记郑雅琴,未来的人生规划里,只有郑雅琴。
吉春花妒忌得要疯掉了。
于是她毁掉了他们的爱情,用从民间神婆那里搞来的神药,其实就是一种致人神智错乱的迷幻剂,让夏坚糊里糊涂地和她睡到了一张床上,并以为是自己的错。她深知以郑雅琴的骄傲,是不可能原谅这种事的,郑雅琴必将决绝离开,如果她能因此得到夏坚,失去郑雅琴的友情又算什么呢?
这就是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吉春花的逻辑,当然,她现在也是凭着这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原则生存着,并以此为人生导航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她从不后悔,但是她失算了。
失去郑雅琴,夏坚也并没有退而求其次接受吉春花,他甚至恨她,疏远她,拒绝对她负责。
吉春花虽然为爱迷失,但并没有失去理智,从夏坚看她的眼神她就知道,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这个男人了。
于是,赴汤蹈火的爱变成了赴汤蹈火的恨,她恨他,迫不及待地要毁掉他,可惜,他并没有给她机会。
直到她得知远在异乡的郑雅琴的下落。郑雅琴离开的时候已怀孕,一个人流落外省无所依归,当吉春花打探到她的住处,赶到那间破烂的出租屋时,郑雅琴已生下儿子,但看她的眼神,依然透着不原谅。
郑雅琴因失血过多,生下儿子没多久便凄厉地死去,吉春花抱着那个还没睁眼的孩子,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了夏坚的影子。
然后你就收养了这个孩子?夏坚眼里喷着怒火,就为了二十九年后,来祸害我的女儿?报复我?
不。吉春花虚弱地摇头,你别忘了,我也是一个女人,也有情感,母性是天生的。况且我确实对不起雅琴,当时只想替她养大这个孩子,仅此而已。
安顿好郑雅琴的后事,吉春花抱着孩子回来了,对外宣布孩子是自己生的,以一个未婚妈妈的身份悍然生存着。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纺织厂女工,名声很要紧,但对永远失去了爱情的吉春花而言,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时单位里一个工程师不顾偏见,开始热烈追求她,毕竟她依然漂亮。
这个工程师就是吉静舟的父亲张逸清。半年后,吉春花与张逸清结婚,张逸清对吉春花抱回来的孩子视如已出,所以那时候,孩子姓张,叫张静舟。
然而在张静舟七岁那年,吉春花与夏坚重新相遇。
这时的夏坚,已经是一方文化名人,事业也做得十分瞩目。更令人羡慕的是,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女儿冰雪聪明,妻子优雅漂亮。在看到夏坚完美得没有一处瑕疵的人生时,尘封心底多年的仇恨像毒瘴一般在吉春花心底漫延开来。
凭什么他可以过得这样好?他当年造的孽,就这么算了么?
她每每被往事烤炙的耻辱折磨的那些日夜,就这么算了么?
她这一生都得不到的回应和安抚,就这么算了么?
算不了的。
当时吉春花作为单位三八红旗手的杰出代表,接受了夏坚公司主办机构的嘉奖。七年后的吉春花,成熟,质朴,坚毅,让夏坚刮目相看,恍若隔世,又隐约心生愧疚。吉春花倒是大方得体,不提往事,只话将来。毕竟她是三八红旗手,先进工作者,有政治资本,也有对事业,对未来的规划和决心。
于是夏坚义无反顾地帮助了她,给了她张逸清不可能给予得了的帮助和推动,并引荐她认识了莫怀忠,最终在莫怀忠的助力下,短短三年,活生生从一个纺织女工,变成企业女老总。
然后,与张逸清的婚姻也终于走到尽头。张逸清从来就知道自己与吉春花不是一个世界的,这个女人心里有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正在将她的幸福指望一点一点地吞噬。与吉春花离婚,他不惋惜,唯一放不下张静舟,想带走他,被吉春花悍然阻止,并逼着张逸清签字同意,去派出所将儿子改姓吉,叫吉静舟。
张逸清从家里搬走那天,偷偷带走了那本族谱和钱币,他知道这关乎吉静舟的身世,本想找个机会告诉他,却直到死,都没有这个机会。
在吉静舟十岁那年,吉春花改嫁莫怀忠,正式入主莫氏星辰,开启新的人生。
吉春花说完,冷冷地盯着夏坚,她说,我这么做,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你以为一个女人的一生,就那么容易被辜负么?即使她当时原谅了你,但是这一生,你总有一天要为当初的错误买单。
我怎么就错了?夏坚怒吼,我从来就没有……
你不爱我!这就是你的错。吉春花大喊,而且你凭什么在伤害了两个女人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过你的人生,凭什么!我要让你的儿子娶你的女儿,我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大的笑话!姓夏的,我恨你,我恨郑雅琴,我恨你们!
最后几句,吉春花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喊出来。
夏坚惊恐地盯着疯狂的吉春花,半晌后,他凄苦地摇摇头,说,你这个毒妇,疯子!
他说,幸好,我已知道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
是吗?吉春花忽然冷笑一声,来得及?你确定?
夏坚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