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啮指痛心空言语
青识2017-08-23 20:592,169

  公墓。

  天是蟹壳青,像墨滴在水中晕染开的颜色。

  站在高处俯视,那些鳞次栉比的墓碑像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黑压压的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灰色的阴郁。

  拾级而上,脚边的杂草如刚刈割过的庄稼茬般高低不齐。时而松梢枝头窜出一两只黑鸦,嘶哑的声音响彻这片巨大的隆起的墓地。

  程立雪的碑立在墓地的边缘,能够看到山脚下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仿佛她就站在那儿,长发飞扬,衣袂飘飘,双臂微张,沐浴在风雨里。

  她喜欢安静,就那样的一块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她幻灭的身影沉浮不定,茕茕孑立。

  经年累月,那清冷的碑早已满目疮痍,唯有照片上那如阳光般温暖灿烂的笑容依然散着辉芒。

  站在碑前的两个人,心里一阵阵的悲怆。

  “姐,我来了。”

  雨停了,敝旧的日光漫在空中,被风揉碎成金色的灰尘。

  除了程立雪的忌日,他从不单独来这儿。

  这样没有生命气息的地方,会不停地提醒他姐姐已长眠地下,再不会醒来。这样的“提醒”如锁链般勒住他的脖子,如钢筋般刺穿他的头颅——不是恐惧,是难以克制的心虚。

  他抢走了本属于她的守护与爱,他一出现就夺走了她的一切。

  可是这并非他故意的,他的出现本来不应该是一个错误,如今这番局面的始作俑者,是他们的妈妈。他一边自责,一边仇恨,矛盾在他的心里激烈碰撞,不分伯仲却最终两败俱伤。

  他受不了这种精神的分裂与磨折了。

  许莹望着他的泪水崩溃地坠落。像含了滚烫的蜡油,下巴抖动得厉害。

  他的眼睛像池里黑漆漆的石子,上面汪着一潭琥珀光泽的水,下面却是深不可测的冷冽。

  她的鼻子也跟着发酸。

  “程时……”

  她用力握紧他已冰凉的手。

  他的心口又是一阵剧猛的绞痛。

  蔺焕萍打开房门,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冲进程立雪的房间,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一格抽屉,是一堆瓶瓶罐罐的药盒。

  她拧开其中的一小瓶,颤抖的不听使唤的手倾倒了一地的药粒。

  心脏愈发的绞痛,面色青紫,嘴唇干裂,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似乎只要当头一棒,她便会碎落成一堆苍白的骸骨。

  好不易地捡起两粒药,也不就着水直接闭上眼吞咽下去。

  良久,拧作一团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全身绷紧的神经顷刻坍塌,身体如一页残纸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

  微弱的脉搏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与她的耳朵相距几光年的地方,隐约传来心电图“嘀嘀”的声音。

  她所有悲痛的记忆,仿佛都是来自于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到处都是晃眼的白的地方。

  孩子的父亲,她的女儿,就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几年前,丈夫病危,医生告知她对不起他们已经尽力的时候,她昏厥了过去。

  几个月后,立雪意外死去,她终于被打倒。

  程时的姥姥姥爷深知女儿糟糕的身体,执意让她做个检查。

  她沉浸在失去丈夫继而失去女儿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没有心情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当父亲说她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怎么继续养育程时的时候,她终于勉强答应。

  如果说丈夫的离去令她心如死灰,那么当医生告知她患有心脏官能症的时候,她已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劫不复。

  她是个生性执拗的女人。

  她微笑着告诉家人“一切都好,一切正常,就是血压有点低”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笑容的背后是怎样破碎的乐观,怎样的凄楚无依。

  她就如此隐瞒了这么多年。

  只要不过分劳累,不过度悲痛,不让情绪有大的起伏,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并不成问题。但是病情还是会一天天恶化,做手术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手术的成功率根本不容乐观。

  而且,只要儿子对她的恨意存在一日,她又怎么可能不心痛一日。那种疼痛迅速而剧烈,猝不及防地撞击整个心脏,如千万根针频率一致地在心脏上扎着窟窿,如巨型车轮从心脏上毫不留情地碾过。

  那一刻,如弥留之际的将死之人,绝望地盼着回光的返照。

  她不把那些药搁在自己的房间,是因为一次无意撞见程时在房里翻看着父亲生前的照片,刹那间,心脏都漏跳了半拍。从那以后,她便把药转移至程立雪的房间,因为程时在立雪死后从不进她的房间。

  她不能再让那样胆战心惊的事情发生。如今程时只有她这一个至亲之人,若是让他知道唯一的支柱和依靠也要离他而去,她怕程时会因此崩溃的一塌糊涂。

  至少还能陪他一些时日,所以她努力地活着。

  可是眼下,恐怕他巴不得她去死。

  她悲哀地想着,跪在地上捡起一颗颗药粒。泪水于悲恸中不知不觉地滚滚而落。

  程时捂着胸口的手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痛,是她母亲的十分之一。

  只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十分之一的疼痛究竟因何而生,从何而来。

  他更不会知道,这十分之一的疼痛,是因他而生,从他而来。

  “我和权衡一样,都有一个不怎么完整的家庭。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因为间质性肺炎过世了。这种病,会在呼吸衰竭中死亡。我爸,是一个非常文艺的知识分子,一生中最景仰的人就是传说中的杏园宽门,他常给我讲宽门的故事。他走之前,说他要像宽门一样生的清净,死的干净。所以他嘱咐我们在山上找个高处,把他的骨灰洒向空中,好让他随风环游,免费旅行……”

  “程时……”

  许莹担心地看着他,他却微微笑着。

  “我爸一定是书看多了,这么浪漫主义。他走得很安详,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掀开覆在他脸上的被单,他还在笑。他们都在嚎啕大哭,只有我,看着他的微笑,一滴泪也没流。”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花落人亡两不知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程医生的秘密情人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