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莹没头没脑心不在焉地在日记地在日记本中写道:“即使是最绝望的土地,也要开出最绚烂刺目的花来。”
她突然惊诧于自己信手写出的这句话。
她并不是没有感觉的,程时把她视作流感患者一样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她再怎么愚钝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把她对程时的爱比作“最绝望的土地”,是她这些天来埋藏心底却真真实实的感受。
她懊恼自己写出这么不吉利的话,立马用涂改液敷掉,另换一行写道:“只要有爱,就有希望。”
她满意地看着娟秀的字体,咧着嘴傻笑,仿佛这些飘逸的小字在她眼前手舞足蹈起来。
她的笑容突然滞在脸上,她挂念起程时的病情。
于是决定去程家看他,顺带买些药,也许用不着,但是有备无患。
程时到家后,依然是一脸病恹恹的样子。
发现母亲弓着身子吃力地拖地,要是往常,他连瞟一眼都懒得瞟,可是他去了情人谷,他想起了权衡,于是内心有团柔软的东西不时抚慰着他的心,他的刺猬病不再那么轻易发作。
“妈,我来吧。”
他接过母亲手中的拖把,握着光滑的木头,又瞥见母亲长满糙茧的手,心里像针扎一般刺痛。
蔺焕萍把垂在额前的发撩到耳后,在一旁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说:“不用不用,我来就好。都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了,哪能干家务活?”
这种近乎宠溺的爱,正是让程时反感的地方。
程时停下拖地的动作。
蔺焕萍下意识觉得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懊恼得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她赶紧解释说:“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做,闲得慌。这么大的房子,却空荡荡的。你爸走得早,可我啊,总觉得他肯定还在这儿,所以我得天天打扫,让一切都像原来那样干干净净的。夏天灰尘多,以前还有立雪帮着些,可现在……”
声音戛然而止。
可是余音绕梁,来回碰壁,空气里只剩下一声声凄婉的哀鸣:
立雪,立雪,立雪,立雪……
蔺焕萍平日里宛如不折不扣的哑巴,只有对着程时他爸的遗像才多唠叨两句。
如今程时终于卸下了活死人的面具,喜不自禁又悲从中来,许多日以来丧失的语言功能已经难以运用自如。
本想弥补错漏,可是未料想眼观鼻鼻观心地小心说话,却还是说多错多,并且平日里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立雪,现在她却捡了个好时机说起她!蔺焕萍此刻心如乱麻,不知所措。
气氛变得凝重,恍若有大提琴奏着悲剧的最强音节。
程时的呼吸变得紊乱,他的“病”如期发作。
“没事做?难道不需要忏悔吗!”
他酡红的眼睛无情地钉在母亲的视网膜里,泪光泛着血液的颜色。
蔺焕萍的眼里顿生寒意,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儿子。
眼里满是讶异,苦楚,悲哀和愤怒。
“我为什么要忏悔!程时,你睁大眼睛看看站在这儿的是谁!是你的母亲,不是一个罪人!”
她同样以咆哮般的声音回应他。
“因为你害死了立雪!不是你,姐怎么连死都不瞑目!母亲?你是怪物!你是杀了自己女儿的凶手!”
程时已经发狂,眼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占据了所有理智的是他的恨意,几乎要将面前的母亲生吞活剥的仇恨!
“我没有……”
蔺焕萍嘴角颤抖得已不成形状,也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
道道皱纹承载着泪水,汇成迢迢悲伤的河流。她正以光的速度在苍老。
“立雪恨你,即使死了,也会恨你!你连活着的人的原谅都得不到,更不要奢求死人的宽恕!”
这个家,震颤得已无力支撑外面的狂风暴雨,几乎要在这个六月破碎得不再完整。
程时步步紧逼,咄咄逼人,而她节节败退,已无力还击。
真是见鬼的天气。
刚才还阳光明媚,天蓝得纤尘不染,转眼就落下漂泊大雨,把毫无防备的行人浇得比落汤鸡还狼狈。
许莹就是其中之一。
空中的云像脏兮兮的粗帆布,抖落着污糟糟的雨水。
许莹站在公交站牌下躲雨,狭仄的空间已让她湿了半边肩。
时而飞过的汽车碾过坑坑洼洼的水凼,溅了她一腿的泥水。只能无奈地望着自己这一身精心的打扮哀叹。
公交迟迟不来,许莹索性招收一拦,即刻跳进出租车,报了程时家的地址。
她的兜里还紧紧揣着两盒感冒药。
“啪——”
忍无可忍,蔺焕萍还是给了他一耳光。
她泣不成声,苍老的身体靠在墙壁,疲惫得不堪一击。
程时的头歪在一侧,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
许莹石化了一般呆立在门口,半天挪不动一步。
许莹在房间陪着程阿姨。
蔺焕萍表情木讷,血丝满布的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任何液体。
就像丢失了魂魄,眼神滞留在虚空中。
许莹望着身形消瘦面容苍老,枯坐在床上的程阿姨,心里黯然,默默地在她身侧坐下。
“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他,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一切。”
“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他怎么能怎么敢恨我?”
她脸上的纹路又褶皱在一起。
泪水随着她颤抖的话语,无声无息地滑落。肩膀抖得厉害,背脊像弓一样弯曲,几撮发白的头发,额头绷起的青筋,用力交握的双手,把她的无助和脆弱无遗袒露。
许莹把手搭在阿姨的肩头,轻轻地拍着,希望能给她微薄的慰藉。
被儿子仇恨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屋子里荡漾着程阿姨语无伦次的声音,许莹只能止不住地叹息。
客厅里争执的声音哀转久绝。
列缺霹雳,室内一刻万籁俱寂。
只剩权衡的声音在程时的耳边久久萦绕,一点点化解着他的病毒和戾气。
“爱并没有对错,即使有时爱的太深,伤害了对方。但没有爱,我们谁也无法一个人走下去,或许你觉得你可以,而阿姨,一定没有办法。”
一袭沾了许多污点的白色裙子曳进他的视线,一并出现的还有两盒包装已经被捏变形的感冒药。
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许莹。
总会在某种情况下,一些被忽略的记忆如洪水猛兽般袭来。
程时是班长,掌管班级的一切大小事务。
他手上象征着权利的花名册,记录着所有同学的各种信息。
他是个受人拥戴的好班长,是因为他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恪尽职守,每个同学的家长联系方式,家庭住址他都能倒背如流,甚至是大致的家庭状况他都私下去沟通了解,因此面临突发状况,他总能从容应付。
许莹家住四季路A小区B栋C单元,到青年路程时的家,需要跋涉两条市区最为繁忙的街道。
而权衡不在的那些日子,他起的又格外早,许莹口中的“碰巧”又岂会是真的“碰巧”?
只是那时候,他的心里没有许莹的位置,他怎么也无法把她的“碰巧遇到”同她的“处心积虑”联系在一起。
当他看着不再洁净如新的裙子和那瘪瘪的药盒,他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对于许莹的喜欢,他并非浑然不觉。
他是如此缜密甚至敏感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出她眼里难以掩饰的羞涩和欢喜。只不过他被思念占据了心绪,被苦苦的等待和回忆蒙蔽了双眼,她的爱,被自动过滤在身后,被当做理所当然却不觉不知的存在。
毕业那天,他为了一己之私,利用许莹,企图通通忘记那些不堪的过去,以一段新的感情让自己重新开始。
脱口而出“跟我交往”的话,不是问句,不是祈使句,是毋庸置疑的陈述句。
当时看到许莹惊喜地哭了,不无惊异,也下定决心要全心全意好好和她在一起。可他骗不了也背叛不了自己的心。
这么些天,他发现自己对许莹的感情,比一层纸膜还要浅薄。
这段感情的开始,又是否掺杂着报复的成分?他不愿再去质问自己,因为他害怕得到不想得到的答案。
程时恨透了这样的自己。他甚至开始唾弃鄙夷这样卑劣的自己。
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无论他有多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流露了几分内疚和不安的神色。
程时微笑地接过药,“含情脉脉”地望着许莹说:“你就是特地来送这个?”
这才是程时,知错即改且不留痕迹。
“嗯。”
许莹点头,无意瞥见程时鼻翼两侧到嘴角的绵长的纹路,她知道这叫做法令纹,书上说这代表隐忍的痛苦。
“愿不愿意陪我去个地方?”
“好。”
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静静陪在他的身边,随时随地扮演可取暖可加湿可吸尘的便携式机器。做这样生命力十足的机器,竟然令她十分心满意足。
雨淅淅沥沥地下得小了,天地间朦胧得恍若幻境。
他的手心湿热,温和地将另一只手包裹。
那一刻,许莹的心跳出了胸膛,欢愉地接受雨水的灌溉,怒放着一株蓬勃的太阳花,把他和她的世界,瞬间照亮。
他们俩消失在一片迷蒙的雨色中,惟有她笃定的脚印在雨中——越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