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谷?带我来这儿干嘛?月黑风高的,我怕我处子之身不保。”心情一瞬变得很好。
权衡象征性地在程时胳膊上来了一掌。
相视而笑。
权衡在草坡上坐下,双手支在身后,抬头仰望着夜空。
程时也像模像样地在他身边坐下。
靛蓝色夜空,星星像铆钉一样孤独而凌乱地摁在夜幕上。夏日的这个夜晚没有那么闷热,云朵宛如蓬松的枕头让人觉得柔软和舒适。月光影影绰绰的,如摇曳的烛火般微弱地明灭。
夏风轻拂过,携着权衡沐浴后身上的清香,令人觉得松弛而安稳。
这是权衡身上特别的气味。
“其实,你很幸福。”
权衡的声音温柔得如一泓温泉,澹澹生烟。
程时抬眸忘了他一眼,继而低着头小声说:“一个失去父亲和姐姐的人,他凭什么幸福?”
“他又凭什么不幸福呢?”他顿了顿,“程叔叔和立雪离去之后,阿姨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你,你没有理由伤害她,即使你觉得……立雪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
“权衡,你别说了……”程时把头埋得更低了。
“爱并没有对错,即使有时爱的太深,伤害了对方。但没有爱,我们谁也无法一个人走下去,或许你觉得你可以,而阿姨,一定没有办法。”
程时的心又开始绞痛得厉害,顺着脉络直袭击掌心,酥麻得失去了知觉。他的眼里散着疼痛的光,那光里,有立雪永不瞑目的面孔。
“不恨,并不代表我可以原谅。”
权衡把头枕在臂上,躺在了坡上。他的心似乎跟着他一起痛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只能躺下平缓喘息。
他望着天空出神,恍若想起了几百年以前的事情,有种莫名的情绪在他的眼底隐秘地流动。
“八岁的时候,那个男人抛弃了我和我妈,他义无反顾地要离开我们。我拽着他的手几乎跪下来哭着哀求他不要走,他擦着我的泪水,他眼里的温柔让我觉得他依然是那个疼我爱我的父亲。我以为他会因为我而不忍心走,可是他紧紧抱着我,对我说,他爱妈妈,也爱我,可是他必须走,因为他想要过自己的生活。
“那时的我不懂,既然爱我们,为什么还要离开?当时的我,狠狠挣脱他的怀抱,瞪着他,就像他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愣了一下,可还是转身走了。那步伐似乎比以前更坚定了。我站在那儿很久,我想起他教我学自行车的样子,我记得他在写写画画,努力思考我不会的题目,我还记得他的糙手握着我的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还有……他每晚临睡前都会给我讲童话故事,他常常读错字……”
权衡的声音颤抖得如同在夜风中打着旋儿的落叶,温热的液体窜入他的眼眶,悲伤庞大得裹着他在黑夜中寂静的泅着。
风忽而变得寒冷,如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生硬而莽撞地乱刮着。
程时凝视着他累累伤痕的眼睛,他知道权衡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权衡偷偷地站在墙角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时,春寒料峭,狂风厚重而潦草,行人无几。
晦暗的街灯下,孤寂被放大的无边无际。那个男人的声音被拉扯的变形,微微佝偻的脊背不再伟岸直挺,行李箱的轱辘发出凄凉的呻。吟。
那时的他是那样的苍老和单薄,最终还是融在了茫茫雾霭中,化在了浓浓夜色中,沉在了权衡最不忍正面的回忆中。
那灯光恍惚之间变得如阳光般炙烈,像浓稠的浆液糊住他的眼睛。泪水再次涌入他的眼眶。
他想控制,却怎么也没办法阻止。又黏又烫的泪水还是浸湿了他的手掌,还是止不住地滚落在沥青上。
从那以后,对丈夫的离去一句挽留也没有的权衡的母亲便病倒了。
那些日子,是权家最艰难的时候。
权衡成天医院学校两头跑,八岁的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比同龄的孩子稳重成熟的多。
而在此之前,他同样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沉溺于家的幸福中从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如果成长需要这样的血泪作为代价,未免太过残忍。
他从不落下功课,直到深夜才能完成作业,就这样还努力保持着优异的成绩;他开始学会自己做饭,洗衣服,叠被子,晒床单,照顾妈妈;他会在病床前麻利地削上一个苹果,讲笑话逗妈妈开心,把得来的奖状递给妈妈看……
而他的母亲,吝啬得连一个笑容都不肯施舍。
“那时我们家一贫如洗,还好有你家接济。妈不肯告诉乡下的外公外婆们,她是那样过分自尊和骄傲的人。后来妈的病渐渐痊愈,凭妈的资历,找个中等八样的工作不在话下。我知道妈争强好胜,从不服输,没有爸,她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她不会流一滴眼泪,可是,她也再不会笑了。无论怎么努力地做连别人都连连称赞的模范儿子,都鲜少得到她作为母亲的一句夸奖。有时真的很丧气,很委屈,她没空听我的倾诉,没空开导我,因为她有忙碌的工作。之后,家境好转了,她有了空来履行她母亲的职责了。只要我稍一懈怠,便免不了一顿苛责。她对我越发的严厉,似乎要把我捏成一个十全十美的泥人儿。我成绩退步了,她会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骂我‘跟那个男人一样,没用!没出息!’爸也许就是受不了这个才出走的。你也知道,罚跪,禁闭什么的,我都习惯了……”
权衡突兀地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嘶哑得仿若有虫豸在窸窸窣窣的丛林里暗自咀嚼。
程时听着,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鼻腔不住地泛酸。
他多么想替权衡分担他的生命难以承受的重量和疼痛,然而他只能在那儿如坐针毡,却又无法动弹。
“她一定在我的身上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影子。所以她难以克制地去恨我。如果打我骂我让她受煎熬的心能有几分快活,我心甘情愿。可是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因为这个家,只剩下我和我妈。”
“权衡……”程时呓语般叫着他的名字。
因为这个家,只剩下我和我妈。
他在权衡的身侧躺下,与他一同痴痴地望着星空。
这夜,权衡拨开了一些程时心房外荒蛮的荆棘,露出了里面藏匿着的对亲情的眷恋和最柔软的记忆。
可是,他始终不是权衡。
他是生来骨子里就流淌着叛逆的血液的程时。
他没有父亲离去,母亲病倒的经历,有的只是一幕幕碎片似的血腥记忆——血泊里四分五裂的肢体和触目惊心恣意流窜的鲜红液体。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权衡侧着头看着他。
程时深深地望着他,仿佛在使劲记住他的样子,生怕他的影像有一天会在脑海里消逝。
许久,才对他笑着点头。
程时起身去溪边拣了枚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对权衡喊着:“你先慢慢走,我待会儿就来。”
权衡不问为什么,只朝着远处的程时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沿着回去的小径边走边等。
只一会儿功夫,小径上终于恢复了生机。
程时就像啁啾的喜鹊似的,说着笑着唱着,让原本心情低迷到谷底的权衡,瞬刻重换活力。
有他在,真好。权衡在心里这样想。
两个身影,在辽阔的夜色中,一点也不孤单。
月亮从迅速向东撕裂分散开去的云层中光彩亮相,乳白色的月光洒在那堵斑驳的墙上,稚嫩但遒劲的字体,开始熠熠生辉起来。
“成全”
漆黑的夜色成了最凝重的底色,几抹跃动的光影终于把溺在回忆里的程时拉出了水面。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两个字本来的位置,眺望着对面的草坡。莹莹日光下,权衡的身影飘忽不定。
“这位先生,你已经走了十五分钟的神。”许莹瞅瞅手表,又瞅瞅程时。
程时感到抱歉,刚想说对不起就一阵猛烈地咳嗽。
许莹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没事,就是昨晚淋了点雨。”
“那……”
“那我们回去吧。”
果断地打住这个话题,许莹的声音瞬间死在喉咙里。
如果把程时比作一颗蔚蓝色的星球,那么许莹则是绕着他不停旋转的一粒尘埃。他有引力,同时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斥力。
她只能亦步亦趋地活在这两种力之间,并且维持着这种力的平衡。太靠近,会被灼热的大气烧成灰烬,太疏离,会坠入浩瀚无垠的宇宙,被黑洞吞没,或者永无止境的漂浮,居无定所。
所以无论怎样,她都未能走进他的心里。
这样的爱情是一片沼泽,许莹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即使淤泥湮没了头顶,停滞了呼吸,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