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朝霞渐渐被蚀掉,晶莹的粉屑似的色彩跌坠后现出苍茫的微凉的天空。
程时从梦中惊醒时,是次日的早晨。
疲惫的眸子像黏了强力胶似的难以睁开,鼻腔像被堵满了棉花,一股血腥味充盈口腔。
他揩了揩额上细密的汗液,费力地支撑起身子坐直,发觉手心凉凉的,才知道枕巾已湿了一半。
他望着濡湿的枕巾,呆呆地出神。
他在想刚才的梦境。
尽管在梦里,情节是那样的清晰,但醒来不到两刻,梦里的人物开始像扭曲的日光般变得不真实起来。
如同梦里逆光而行的权衡,只剩棱角不再分明的轮廓在万丈光芒里的阴影。
无法堪透他的内心,无法立体。
凌厉砭骨的凉意从脊背处攀爬,猝尔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他的眉目拧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当蔺焕萍端着早饭,坐在程时的床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时,一股无名的怒火像定时炸弹一样在他的耳边滴滴作响。
本该不全部属于他的那份呵护和关爱,如千斤巨石般让他难以负荷,他被压抑的快要窒息。
但他此刻无法发作。
习惯和畏惧心理的克服,比人们实际想去一反多年形成的惯常行为要困难的多。他想扔给面前的母亲近乎一记耳光的白眼,他疯狂地想把她手中的热粥掀到地上。然而,习惯到底占了上风。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而姐姐程立雪还在的时候,他并不是这个样子。
“来,吃早饭。”
程时觉察出她说话的小心翼翼。
儿子昨夜冒雨去了哪里?又干了什么?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是那样绝望的样子?
她想知道,却什么也不过问。
因为这并不是个唠叨的好时机。言多必失,这是她多年看儿子脸色行事总结出来的经验。
他避开那样苍老的让人心疼的目光,只是摇头,表示他吃不下。
蔺焕萍还想劝他吃点,程时却掀开被子起身。
“你去哪儿?”
程时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强力支撑但步伐仍显得虚浮。
“我有约会。”
“和谁?”
“许莹。”
说完朝洗手间走去,摔上了门。
蔺焕萍听到这个女孩的名字,心里还是按捺不住一丝欢喜。
从某种意义上说,许莹成功地发挥了挡箭牌的潜质。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母亲坦白和谁去约会,和谁在来往,只因那个人是许莹。
也许这也是他提出和她交往的原因之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他不敢深想,至于日后——他哪管什么日后,他从来都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
程时第一次带许莹去的地方,叫做“情人谷”。
很老套的地名儿,拜俞川中学所有痴男怨女的恩赐。
俞川是学校的校长,是个颇具风骨和才情的老者,他嗜爱纵情山水,流连河川,俨然是如李太白苏东坡一号的人物。因而中学坐落于依山傍水,草木葳蕤之地,处处诗情画意。
而“情人谷”这一风水宝地,顺理成章成为情侣们绝佳的幽会地点。
许莹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尽管高中三年没有喜欢的人相伴,一个人没事来这儿闲溜达也是极惬意的事。
然而程时把她带到这儿来,仍让她觉得十分惊喜。
他们的脚下,绵延着一片迤逦起伏的草坪,星罗棋布地点缀着缤纷鲜妍的颜色。土地温厚,阳光充足的恰到好处,万物滋长而从不萎蔫,空气里满是植物生长的气息。
那堵围墙依然屹立在向远方伸展的丘陵之上。年代久远,墙皮早已开始脱落,露出橙红的砖块来。
那些墙壁上或端端正正或歪歪扭扭的文字,经历了日积月累的洗礼,早已黯淡得没有了光泽,辨认不出曾经的模样。
程时从不在这堵墙上留下“在一起”“不分离”“永远爱你”诸如此类的文字。不是没有让他在上面留字的对象,而是他觉得,这是一种讽刺,或者说这是自己种下的诅咒。
一切暧昧的文字被暴露在人们的灼灼目光中,并且接受日复一日的风雨,最终都会被浣得褪色,磨得淡薄。
这不是诅咒是什么?
可是,程时的“从不留字”,是在权衡义无反顾地离开之后。
他呆呆地望着墙上那两个字原本的位置,笑得苦涩。
他还记得那日,约莫是立夏时节。
他又被身体里常驻的叫做“恨”的恶魔所驱使,和母亲闹翻后摔门而走。
找到权衡后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他身侧。
权衡看着他气恼的样子,笑着说:“走,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