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莹在红绿灯的街口分手。
夏季的夜晚依然浮动着燥热的气息,路灯像摇曳的烛火一样昏暗微弱,这样的城市阴森鬼魅,捻起每个独行的人遍体的毫管。
程时的心,仿佛也空出了一块儿,被孤寂膨胀成巨大的恐惧,在他的体内轰然炸开。
他低着头用脚踢着石子。
多久了?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原来已经久到自己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这样熟悉的街道,似乎因为换了一个人的陪伴而变得陌生起来。
凌厉的风如匕首般刺痛程时的瞳孔,血丝如藤蔓一般蔓延整个眼球,愣红的眼眶在夜色里显得骇人可怖。
并不是没有怨恨。
怨恨你将这么多年的感情抛之脑后。怨恨你不辞而别,义无反顾地搬走。怨恨你故意躲着我,连悄悄看你一眼都是奢求。怨恨你以为我会是你的羁绊,怨恨你做任何事都像你的名字一样,左右权衡!
但是这些沾满粘稠毒液的黑色触角似的怨恨,和眼角滑落的泪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义无反顾地相信:
“也许冬天,我会回来。”
行道树的叶子被风吹的飒飒作响,铁一样沉重的云层翻滚着直压向地面,闷热的分子在空气里到处逃窜。
潮湿的气流像胶水一样,粘住了这座城市的所有。
手机上一张张的全是偷拍的照片,或背影或侧脸,毫不真切。
一张张翻阅,不觉疲惫。
屏幕蓝色的荧光投射在许莹的花痴脸上,满满的喜悦和甜蜜在眼里快活地流淌。
忽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像心心念念的玩具终于到手之后,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兴奋,反而会怀疑这娃娃的裙子原来是否有褶皱,这娃娃的假发是否还是原来的那顶。
女生的心并非不敏锐。
只是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刻意把敏感的神经匿藏起来。
程时为什么会突然要和我在一起?他是否真的喜欢我?
她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但当收件箱飞来程时的信息的时候,她又不顾一切地在软软的云层里伸展腰肢,任由糖衣将自己重重包裹。
“路上小心。”
她把手机贴在胸口,然后——欢呼雀跃。
刀光剑影似的闪电划破漆黑的长空,瞬刻天地间一片煞白,继而石破天惊般的雷声在耳边炸开。
她丝毫都没有察觉。
推开家门的时候,蔺焕萍坐在客厅等着他。
程时望着那样寂寞苍老的背影,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是转而又被某种类似于恨意的情绪代替,冷冽的光便重新泅进眼底,化成不为人知的黑色的潮水。
蔺焕萍见儿子回来,立刻两眼泛光。
拉着程时的手说:“儿子,回来啦。还好还好,没淋到雨,下次出门记得带把伞,这天说变就变。哦对了,我给你煲了你最爱喝的乌鸡汤,搁厨房保温着的,知道你怕烫。我这就去给你盛。”
汤汁鲜美,鸡肉松软,香味扑鼻,熬得恰到好处。
看来蔺焕萍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嘴角业已咧到耳根。
“谁说我最喜欢喝的是乌鸡汤?”
程时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拎着同学录头也不回地进了自个儿的房间。
她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只是显的异常僵硬。
过了一刻,方才觉得面部肌肉在无法抑制的抽搐。捏着碗沿的手指不住地颤抖,汤汁泼了一茶几都毫无察觉。
蔺焕萍把悬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可能是蒸汽氤氲,干涩的眼睛顿刻湿润,倒也畅快了不少。
至少不用面对着儿子如丧考妣的样子。
冷冷的客厅,斑驳的光影摇摇曳曳,只剩她一个默默收拾残羹冷炙。佝偻的影子印在冰冷的墙面,像褪色的照片,渐渐发黄,发旧。
摊开同学录。
他拿起那卷全校大合照。
照片上,隔着十二个男生,跨越一个班,才到权衡。
程时苦笑一声,毕业照那天,权衡到底有没有看着他,始终成了一个谜。
程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夹在同学录里面的信封——
程时心里蓦地一惊,赶紧把同学录翻了个遍,都没有那封信的踪影。
程时打开门,只顾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身后母亲的呼喊,他全然听不见,包括震耳欲聋的雷声。
赶到的时候,门卫正欲锁门。
程时央求了半天,又恰好碰见今日当值的老汪,才得以放行。
从教室奔向南区池塘,接着奔向中心花坛,最后抵达他和许莹最后经过的地方,那条长的恍若没有尽头的林荫道。
漂泊大雨识相地从云端坠落。
这雨来的又急又猛,令人来不及防备,片刻程时全身上下湿了个透彻。
其实根本没有防备,他只带了个手电筒。
狂风怒吼,隐约有枝桠折断的声音,树叶纷纷掉落,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像巨型水泵爆炸,坚固的,脆弱的,通通轰然坍塌。
他弓着身子,一手打着手电,一手在肮脏的枯枝落叶中摸索搜寻。
心底的那个空洞愈扯愈大,恐惧也随之无边无际。
一道霹雳划破夜色,程时煞白的脸,一闪而过。
尔后是无垠的黑黯,如一个剧烈的漩涡,正向着他张开血盆大口。
失散在风里的信,跟手电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一样,渐渐被黑夜吞噬了。
那封信,就如戳了印章的巨额欠条,弄丢了它,他将一无所有。
程时:
我走了。
我跟我妈去美国了。
不当面和你告别,是怕到时候因为舍不得,就走不了了。
美国那边的大学不比国内差,说不定哪天我飞黄腾达了,你还能来投奔我。
你可不能鄙视我,姓汪的也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还不是把他那宝贝儿子送到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去了。
谢谢你,程时,你……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好哥们儿,好朋友。
也许冬天,我会回来。
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