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2006年,高中毕业。
程时趴在课桌上对着一杯柠檬水发呆,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午后的阳光依然热烈但多了几分懒散的味道,灰尘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轻盈地飞舞。
他的喉咙像卡了棉絮一样痒痒的,鼻子也被熏得酸酸的,很难受。
他尖尖的下巴枕在腕上,头发遮住了右眼,阳光蹿过窗子的缝隙洒在他干净美好的脸上,投出狭长的阴影,像婴儿一样单纯的脸庞在光的笼郁下显得那么忧伤。
盛满淡绿色的柠檬水的玻璃杯下,一封没有日期和姓名的信。
白色裙摆被风掀起,诡异地在教室门口晃动。
女生细细绒绒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斜阳里显得斑斓。炽烈的阳光在她的身上光华流转,瞬刻轻柔了许多,巴掌大的脸蛋透着乖巧和懦怯,无辜而又惹人疼惜。
这一次,一定鼓起勇气。
足足做了十分钟的深呼吸,她觉得胸腔里溢满了勇气。
她好不容易用希望生起的篝火,在门口到课桌的这段距离中不断被莫名的尘埃覆盖,最后只剩随风摇曳的火苗在苦苦挣扎。
当程时用漠然的眼光看着绿色的杯子里反射着女生怯怯的表情时,火苗变成微弱的星火,即将湮灭,化为灰烬。
“许莹……”程时疲惫地闭上眼睛,对许莹说,“跟我交往吧。”
“啊……哦,好。”
许莹那奄奄一息的星星之火顷刻化成燎原之势,脸颊到耳根都被灼得通红,那期待已久的话如同火红的蛇信子一般在她的耳边撩拨。
良久。觉得脸上痒痒的,用手背一抹,全是湿嗒嗒的眼泪。
绿色的火车冒着白色的浓烟,嚣鸣着在原野上如一匹神驹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一节节沉重的车厢,载着风尘旅客,与铁轨摩擦,发出撕心裂肺的轰鸣。
这样的旅行似乎很有味道。
可是权衡的旅行,却是为了逃离。
火车一路北上,沿途的风景渐渐变得荒凉。尽管是燥热的夏季,也觉着几分萧索。
权衡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睛空洞地望向窗外。
两旁的的树木不住地倒退,像载着各种灰白影像的电影胶卷在飞速转动。
片刻,雨息列索落地坠下。打在车窗上溅起一大滩水花,随着车厢的晃动曲曲折折地滑下。
车内的玻璃渐渐凝结了水汽,一片模糊。
权衡用手指在窗上写了“再见”两个字,眼眶立即红了起来。
泪水钻进了他的口吻,融化了他几日来努力伪装的坚强。
“呐——”韩婧从车厢那头走来,递给权衡一瓶矿泉水。
韩婧长相标致,眼睑低垂裙裾款摆,仿若收敛起了所有刺目的芒刺,亭亭而立而非盛气凌人。
“谢谢。”礼貌却略显生疏。
“坐火车也可以抵达美国吗?”到底还是韩婧,狡黠的女生。除了娴静的时候,她依然抑制不了毕露的锋芒。
权衡喝了口水,笑而不语。
韩婧看了眼玻璃窗上还未模糊的字迹和他那红红的眼睛,说:“权衡……我作你的女朋友怎么样?”
权衡一口水卡在喉咙里,正在努力地咽下去。隐约可见漆黑的眼睛四处游离,微微颌首,脖颈上迸起的血管分明。
尴尬而又略带歉意的表情。
对韩婧来说,已是最干脆最清晰的答复。
可是,她有她的缺口。这一次,她不想这么轻易地放弃。
“好不好?”近乎恳求的语气让权衡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
韩婧终于收起了笑容,直直地看着权衡,仿似要看到他心里去。
雨已经休止,铅灰色的云层遮天蔽日,被风撕扯着仓皇流窜。然而悲伤的气息,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列车,呼啸而过——
程时和许莹并肩走在林荫道上。
阳光在翠色。欲滴的叶子中如同一泓清流静静地流淌,金色的光斑不时从摇曳的树梢间泄漏,零星得如同海滩上的贝壳。
“程时,刚刚我们纪念册都写好了,你怎么待在教室没走?”
多少次了,许莹永远是第一个人打破这种静谧到诡谲的气氛,她努力地想着各种话题,努力扮演着在他的只言片语中来回穿梭的角色。
“你不是也没走吗?”
他的眼神仿佛聚焦在空气里的某个未知的层面,而她并不在那个层面。
许莹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着,预备岔开话题。
“我在悼念一个人。”
“权衡?”
程时看了一眼许莹,又偏过头去。右手用力捏了捏那本同学录,指节分明。
许莹知道他和权衡是住一栋楼的邻居,而且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到可以穿一条裤衩的兄弟。
一次“恰巧”经过程时家,被他妈妈蔺焕萍邀请进屋坐会儿。
蔺焕萍是一个思想很开明的人,只要孩子喜欢,岁数又差不多了,谈谈恋爱她不会觉得有什么,觉得对方不错的,反而极力撮合。
程时有时候会想母亲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不然怎么会怕他娶不到媳妇儿似的。
且不说当面对许莹闲话家常,调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就是背地里,程时也经常听到母亲提及“许莹”这个名字,程时心里自然清楚母亲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可是和蔺焕萍纠缠在任何问题上都会让他心力交瘁,所以不予理会。
就是那一次,“坐会儿”变成“随意看看”,有种不可说的力将许莹吸引到程时的卧室,推门而入的那刻——
男生靠在阳台上仰着头对着天空露出一个大大的并且比阳光还灿烂纯粹的笑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程时。
那天,许莹观察了一下午的天空,可是万里无云,一朵也没有。
至少她不会傻傻地对着毫无内容的天空笑得那样痴迷,其实是她想不通,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比不上天空。
推辞了许久,还是没被蔺焕萍留下来吃晚饭,出了程家,天依然明朗。
她不觉地用手遮住强烈的光线抬头望去。
程时的阳台上面,穿着白色衬衫的男生小心地给盆栽浇水,短短的头发隐没在金色的光里,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神宠溺得恍若有鱼在游弋。
她觉得身边的一切什物都因他而变得温柔起来。
权衡。
意外之余,许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她只暗笑自己的傻气,干坐在别人家里对着天空发了一下午的呆。
“他怎么了?因为他强势的妈妈?”
“他死了。”
程时平静地说,许莹却觉得心里生出一股凉意。
一高一低的背影影影绰绰地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这一路,程时始终没有牵起许莹的手。
同学录里白色的信封悄悄地滑落,如一朵莲花在六月的阳光里突然地凋敝,孤决得不留余地。
继而夏风淌过,几片打着旋的树叶飘落,将它覆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