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婧,许莹送你能行吧。”
程时惊讶,眼里却是毫不掩盖的喜色,他没想到权衡会这样说。
而韩婧除了失落,没有多少惊讶。她自己最清楚,她现在和权衡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她又在权衡的心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
说到底,她只是权衡妈妈嘱托来的眼线,陪在权衡身边,约束着他的一举一动。若不是在北京权衡妈妈生病的时候,是她夜以继日守在病床前,和权衡一起照顾他妈,时常逗他妈开心,权衡只怕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权衡知道自己应该送韩婧回去,毕竟这烂摊子由他而起,自然要他来收拾。不过他改变主意了,他得留下来和程时说清楚,不然尽管是最了解程时的他,也不知道程时会做出什么来。
许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三人跟前,插人权衡和韩婧之间,故作亲密地挽着韩婧的手臂,一脸得逞的笑意砸向韩婧,拖着她就走。
韩婧怒瞪着她,仿佛要把她碎尸万段。那种恨意,许莹看得久了,也麻木了,与其让自己犯恶心,不如不去看。
走出一段距离,韩婧终于按捺不住狠狠甩开许莹的胳膊,一瘸一拐的自己往山下停着的计程车走去。
许莹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当心点啊,亏心事做多了,走夜路也怪渗人的!”
韩婧的背影颤了颤,她想回去给她一巴掌并且告诉她,她的好日子也快要到头了。不过她忍住了,现在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等到她彻底毁灭之后,再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许莹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怨怒在眼里化成滚滚泪水,喉咙里压抑着怪异的哽咽的声音。她攥紧手掌,身体才慢慢不再颤抖,平静下来。
她回头看着那长长的阶梯,刚才下山的时候和韩婧的剑拔弩张还历历在目。
许莹的话激怒了韩婧,她的任何话都能引起韩婧的反感。
她习惯地扬起手,想给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人一耳光,每一次她都能在清脆的巴掌声中找到宽慰,找到救赎——她没有善待这个恶人,她的母亲会在九泉之下瞑目。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如期而至的声音,她的手腕被许莹狠狠掐住,指甲陷入了她的皮肤,殷红的血印刺激了她的眼睛。
韩婧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逆来顺受的私生女,她在那个家活下去的法则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今她这般强势逼人,简直让韩婧觉得比被扇一百个耳光还要觉得愤怒难堪。
“你是不是很愤怒?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我告诉你,你现在的心情就是我当年在那个家,每天都要忍受的心情!对,我懦弱,我不会反抗,我连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不过这样挺好,至少保证我们在学校的几年里都相安无事,谁也看不出我们是‘血浓于水’的姐妹,这简直是我妈对我最大的庇佑!”
“你妈和你都是贱……”
啪!
短暂却强烈。
韩婧半边身子酥麻,头被打歪了过去。
她觉得她的世界一下子全颠倒乱套了,她像一个小丑被晾在四周都是白色的空间里,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这个天旋地转的世界的出口。
许莹泪眼朦胧,咬着牙用力甩开韩婧的手。她居高临下,看不清韩婧被头发遮住的脸庞和眼睛。
韩婧像一个只有头发没有脸的怪物,沙沙的声音飘荡在寂寂的夜色中。
“你千万不要忘记你今天做了什么。”
说完抄小路快步走下山去。
一路上,她脑子里翻滚着各种毁了许莹的手段,那些画面是从许莹踏进他们家门槛那一刻起,就开始幻想的。许莹给了她一个正当的理由,所以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可是她却一点也不亢奋,反而在她心底藏着的,是深深的恐惧。
不过仇恨如藤蔓一般缠绕了她整个身体,没有位置再容纳别的情感。
她掏出手机,边走边打着电话。
电话接通的一刻,她分明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是在颤抖的。
“周叔,回来之前让你调查那个人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嗯,好。”
她调查伍飞,不为其他,只是她缜密的心思使然。
她回来参加同学聚会,自然要碰到伍飞,以前他退了学,而她大部分时间在学校,伍飞想纠缠她不是易事。但是近些日子听说伍飞混的风生水起,要是混劲儿上来了再难为她,或者当着权衡的面让自己难堪,她自己不好过不说,权衡心里要是起了什么疙瘩,那就是让伍飞死十次都不够的。
所以她得提前揪住伍飞的辫子,作为让他退避三舍的砝码。不过如果伍飞不再打扰她,她自然也会把砝码吞进肚子里,毕竟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眼下,井水势必要挑逗河水了,因为井水有求于他,而且这件事,也绝非二话不说就能应下来的事。韩婧挂掉电话,看见小路尽头,权衡靠着树不停地呕吐。她理了理头发,收起了恶毒和阴暗,以干净美好的姿态走近权衡……
许莹叹息,画面在泪光中收拢。
她的脸上很凉,泪水肆意蜿蜒的痕迹被她用力一抹,不见踪影了。
许莹想回去找程时,转身的时候却顿住了。
她朝阶梯上望去。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身影。那个身影身侧,还有一个纤细蛇腰,身姿姣好的身影。两个身影狎闹亲昵,就差倒在丛林中来个露水合欢了。
许莹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不自主地慢慢踏上阶梯。
那个坏了的路灯陡然亮了起来,两个人的身体无所遁形。
许莹顿足,路灯印照的侧脸在许莹眼前放大,纤毫毕现。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两个人似有些醉意,望着倏忽亮起的路灯傻笑。女人咯咯地笑着,尖细的声音把人骨头都融化了。那身材微微佝偻的老男人搂着女人的腰,撅起嘴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眼里情欲肆虐。
许莹看得出,打扮成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搂着一个老男人,绝对不是来体验爱情的,再看看他们左侧辉煌的KTV,酒吧和棋牌室,右侧待命的酒店,不难得知又是一场风花雪月,情场买睡的勾当。
只是这些都不是许莹关心的。
她看见那个须髯都有些斑白的男人朝这边望过来,她做贼似的忙转身就走。待她找个暗处回过头来,那两人摇摇晃晃地已经走进了酒店。
俞校长?
怎么会是他!
许莹茫然地望着夜空,突然觉得漫天星光变得一点都不真实起来。
所有被掩盖起来的不让人看的秘密,正是唤起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一种病态的遐想。
许莹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绝非把适才那一幕想做是纯洁无比的美好恋情。
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程时,然而行动比思想来得更真实,她没有再回去找程时,反而赶紧招了辆计程车逃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许莹家住的比较偏僻,计程车停在距离A小区门口老远的地方,她付了钱就下车步行了。
凭她妈留给她的一笔财产,加上她的生父韩炳全时不时在她卡里打的些钱,生活不算窘迫,吃得好睡得好偶尔也能买些衣裳和女生玩意儿,人前怎么看也看不出像是破碎家庭里的孩子。
不过尽管不愁吃穿,也不能住在原来那样豪华奢侈的大房子里,四季路在城市的的边缘,更靠近郊区些,也不能说是穷乡僻壤,除了交通不算方便,住房条件还算优越。
韩炳全对她有愧,自然不会让她生活得过分糟糕,精神上给不了的,希望物质上的优待还能够补偿些。但也仅限于此,韩炳全不能把当初的事情当做从没有发生过,她妻子的死,说到底也有许莹的一份。而且,许莹是他的一个错误,他弥补不了,便只能逃掉。
许莹从来不觉得接受韩炳全的钱是一种羞耻,他生了她,养育还未有能力不靠苦力挣钱的女儿,是他应该做的,她可不能剥夺他的法律责任。
许莹除了在爱情这方面表现的迟钝之外,其余的一切生活琐事她都能睿智地解决,包括如何让同学们从不怀疑她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即使在赵萌萌面前,她也没有露出破绽。
每次家长会,她总有办法找到父母出席不了,别人亦不会怀疑的理由。
赵萌萌寻着机会就想去她家玩,她欣然答应,没见到叔叔阿姨并不奇怪,可见到偌大一个房子只有许莹自己的东西那就得奇怪了。
许莹会笑着说,“他们上班的地方离这里太远了,就在公司旁边租了个房子,每到周末才会回来。反正我是住校,也是只有周末才回来。”
“那叔叔阿姨搬得也太空了,两头来回带着行李不麻烦吗?”
“他们俩太能折腾了,走哪儿也要布置得像自个儿家一样。周末回来不用带什么行李的,这里的生活必需品还是在的。”
赵萌萌看着浴室里的牙刷杯子毛巾,都是三人份的,点了点头,“叔叔阿姨真恩爱,像谈恋爱的小情侣似的。”
许莹笑说,“结了婚,怎么就不该是情侣了?”
那笑声里,分明有着嘲讽的味道。
这就是许莹,谎话连篇,却说得毫不觉得是谎言。她是虚荣,可也是保护自己。她的出生就让她变得不幸,难道还不能编织一下谎言,让自己活得好一些?如果直接告诉赵萌萌她母亲生前是做什么的,她是如何变成私生女闯入别人生活的,恐怕她连这唯一的朋友都要失去。
谎言,只要不伤害别人,说说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有时也会提心吊胆,她害怕阴魂不散的韩婧,哪一天会揭穿她辛苦维持的面具,不过她每次都能强迫自己相信,已经足够锋芒毕露的她,不会再愿意拿这种事让自己成为瞩目的焦点,说出来,只能抹黑了别人,也让自己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罢了。这种蠢事,她韩婧才不会干。
这种自己吓自己的心情,只有说谎的人,揣着秘密度日的人,才能够感同身受。
所以她近乎疯狂地期待着新的生活,她想要摆脱因韩婧的参与而变得肮脏恶臭的过去。
如今可以各自在地球的两极生活,许莹却忍不住憧憬一场太阳风暴来干扰地球的磁场,最后两极颠倒互置,让韩婧也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
对一切阴暗面都能抱着善意的许莹,唯独在对待韩婧——她生命里唯一的噩梦上,表现的心狠手辣。
许莹不知不觉已走到小区门口。
夜色更深了,大概已经很晚了。
小区里住着的大多数平常人家,鲜少有汽车出入,所以路灯也没有,只有门卫室微弱的灯泡照亮着A栋门口的一段路,其余的几栋楼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大概人们都睡了,隐隐约约能够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乍烁乍晦的电视荧光。
许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手电筒的功能打开,眼前顿时开朗多了。
她讨厌却从不惧怕黑暗,她所见过的人世的黑暗,比眼前自然的黑暗可怕多了。
门卫室里突然窜出半个脑袋,额头把灯泡撞得直摇晃,把许莹吓一跳,定了定神才看清是谁。
“王进你要死啊,大半夜吓死我了!”
许莹脸色煞白,是真吓着了。
男生留着板寸头,宽宽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单眼皮,身材已不能用挺拔来修饰了,个子足有一米八了,所以探头出来才会把挂在墙上的灯泡撞得摇摇欲坠。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这么晚没回来,我担心你。”
许莹瞧着他一脸傻样,知道他冒冒失失也不是一两日了,也不和他计较了。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她已没了心力,只想快快洗个澡躺下,所以就对王进摆摆手,拖着疲惫的身子头也不回地朝B栋走去。
王进瘪着嘴,期待着许莹会突然回头朝他笑一笑,没想到铁门的声音起了又落,也没看到她半个回头的意思。
他悻悻地关上门卫室的门,重重地做到椅子上,无奈地撑着头,按下遥控器,电子门缓缓关上。
他依然噘着嘴,眼里满是不开心,赌气似的一扯,把窗帘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