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小女孩黯然地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苹果,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病床上的妈妈,说:“妈妈,你和爸爸的感情还没有这两个哥哥好,你生病了,他看都不来看你一眼。”
妈妈脸色腾得一下变了,难堪终于压制住受伤的表情,全面部闪耀出不齿的神色。
“他们怎么能跟我和你爸爸比!”
程时听出言外之意,偏过头笑着对那个像是沾了粪便惹上苍蝇似的阿姨说:“的确没法儿比。”
那人哑口无言,两大铜铃似的眼珠子瞪着程时。
看来还是有些教养的人,没当面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但背地和她孩子嘀嘀咕咕什么就不知道了。
“勺子给我,我自己来。”
权衡看着程时心不在焉吃饭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不怎么高兴。
权衡比谁都了解他,程时虽然能逞一时之快,表面上云淡风轻的,看似毫不介意,但有时也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别人说的什么话,全往心里装着,然而对于亲近的人,他倒不怎么关心他们说了什么。
这一点和权衡相反,他对于陌生人的言语毫不介意,他只当是自然界最普遍的蚊蝇。然而他没办法对亲人的歇斯底里充耳不闻。有时亲人扮演的是比陌生人还不宽容的角色,他们会唾骂指责,说出最伤人的肮脏字眼。
程时可以不听,毕竟他那么自我地在程阿姨的怀抱里成长。权衡呢,畏手畏脚地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怎么能奢望他能像太阳般光芒万丈。
权衡从前在意的是他和程时在公共场所的行为举止,毕竟这是他俩之间的事,没必要如当今一些男女恋人一般,走到哪里都暧昧狎昵,然而现在他连这一点原则都抛弃了,他在他生病时照顾他,爱护他,举手投足间如恋人般默契自然。
他没有犯错,不用背负罪犯一样的心理。
这是权衡的突破,为此像蚕蛹一般蜕掉皮肉的苦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权衡把程时手里的勺子拿过来,继续喂他。
程时心里释然,大方甜美地享受着饭来张口的幸福。他敢肯定隔壁的大妈闪瞎了眼,羡慕嫉妒恨正一股脑地朝他砸过来。
“医生说点滴打完就行了,晚上回家做好吃的,给你好好补补。”
程时立马眉开眼笑,“嗯!”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大妈终于按捺不住扭曲的心理,破口来一句:“变态!”
权衡早已做好了对于这两个字的适应准备,但程时可没有。
“骂谁呢大妈?”
“哎哟哟我可没骂你!千万别对号入座。”
“寡妇。”
“你说谁!”
“说你的寡妇,听不出来吗!”
“死变态!难怪住院来了,变态能不得病嘛!”
“是啊,您跟我住一间病房,看来也是有病啊,是淋病还是梅毒啊!”
吵架最怕的就是自己气得发抖,对方却理直气壮淡然若定。大妈气的脸红脖子粗,小姑娘眼泪汪汪的,看来是吓到了。权衡于心不忍,使劲拉着程时,程时却在气头上,完全失去理智。
权衡说:“再吵下去整栋楼就该闹出动静了,到时候阿姨你的脸也没地方搁。”
“我怕什么啊!你们这对死同性恋,恶心!下作!躺床上的那个肯定不得好死!骂我寡妇,你他妈才是被人骑的婊子!”
权衡腾得站起,身子剧颤,眼神变得阴鸷冷冽,程时察觉到权衡神情的变化也顾不得愤怒,立马反手拉住了权衡。
那人骂完倒觉得心有余悸,看着眼前本来斯文的人变得如杀人犯一般冷漠凶狠,护住了身后的孩子。
程时说:“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没惹你没碍着你,非要生事的人就是贱。做不到包容体谅,就请视而不见。你的女儿好在年纪小,不懂得你说的什么意思,如果她知道你的话有多么粗鄙恶心,一定后悔有你这样的妈妈!”
“我恶心?你们……”
她的嘴巴被孩子捂住。小女孩眼泪在脸上流淌。
她说:“妈妈,你别吵了。生病的哥哥住进来的时候,你还在睡觉,那个大哥哥看见你的药水没了,就去喊护士阿姨给你换,我在玩手机,都不知道,大哥哥让我好好照顾妈妈,说看到药水没了就要叫护士阿姨,我说我不会,大哥哥说帮我叫,让我不要担心。”
大妈拉住女儿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权衡坐下来,脸色依然难看。
那女孩哭着继续说:“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和哥哥吵架,但我觉得好像是我说爸爸和你的关系没有哥哥们好惹你生气了。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我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哪儿也不去。”
到底还是深爱着孩子的母亲,即使刚才多么丑恶凶狠,现在的她看起来和平凡苍老的母亲无异。
权衡仿佛看见当初守在妈妈病床前的自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突然能理解母亲的心情,那种对父亲渗入骨髓的痛恨。
“我出去一下。”
“权衡?”程时没来得及拉住他,权衡在眼泪落下之前逃出和当年一样压抑的病房。
程时再没了胃口。
“阿姨,说到底你和我们一样可怜,但我们可怜,却努力幸福着。希望你也是。”
说完拔下手上的吊针,穿上鞋跑了出去。
医院的甬道人来人往,他极目搜寻着权衡的身影,有些头昏脑胀。
他凭着感觉走,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顺着权衡气味的指引,在甬道尽头安静的角落里找到他。
权衡靠坐在地上,他的肩膀剧颤,用力压抑着的哭声,在空阔的角落里碰撞着。
程时看见了八岁的权衡,在目送父亲远离时落下滚烫的泪水。
他坐在权衡的旁边,把权衡抱在怀里。权衡像孩子一般依偎着抽泣。
“如果……我能再看见爸,我希望他过的一点都不幸福,他没有追求到他想要的生活,每天都生活在悔恨之中。”
程时抚摸着他的头发,手心里一阵阵抽痛。
程时和权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权衡牵着他的手。
权衡手心湿热,程时的手也觉得滚烫。
程时看着眼睛红红没有什么力气的权衡,有些害羞又有些别扭地小声说:“干嘛牵着我?”
“这里是医院,我牵着生病的人很正常。”
“不知道谁看起来更像生病。”
“那就当我生病,你牵着我。”
程时用力反握住权衡,坏笑着说:“这才是我牵着你。”
程时笑着,想到了适才在病房的一幕,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刚才……我要是不拦着你,你想对那个大妈……”
索性一切没有朝着更坏的地步发展,程时却越说越觉得心悸。
权衡说:“我不知道。”
当时权衡站起的一瞬,他看见大妈床头的水果刀,刀尖刺目的锋芒钻进他的眼眸,那一刻他眼里的仇恨和杀戮是真的,他失去理智的脑子里闪现着一切残忍的画面。当他挪动脚步,程时冰凉的手拉住了他,仿佛把他从可怖的地狱拉扯到地面,他大口地喘息,恍若从炼狱里重生。
只有权衡知道他那时想做多么狂暴残酷的事情,现在的他回忆起来也不禁毛骨悚然。
午后的天空蔚蓝如洗,蓬松的云朵躲在天际,火热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射击龟裂的大地。
他们手拉手穿行在滚滚人群中,无论是惊恐嫌恶惧惮的表情,还是质疑嘲笑咒骂的声音,他们都听不见。耳边低吟着对方的呼吸,像一曲默契的协奏,为他们开辟最宽阔的路途,路途上满是芳草菱花,馥郁清凉。
程时问身边的人:“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权衡说:“就算不过去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