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残照藕灰色的渐凉的天空。
铃响之后,权衡习惯性地出门左拐,在程时班级的门口等他一起回家。
权衡其实比和程立雪同龄,比程时大五岁,只是上学比程时晚,转学过来的时候又留了一级,生过一场大病耽误不少功课,又留了一级,于是,在权衡成为班级元老的同时,也沦落成和程时同一年级。
本来权衡都可以和立雪一起上了初中,但却要看着挂着两行鼻涕的程时拉着他的手说“能不能把袖子借我擦鼻涕”。
本来权衡已经达到和立雪上高中的年龄,但却要看着自以为是大人其实就是一小屁孩的程时,勾住他肩膀说“以后你,我罩了。”可是闯了祸总要娇嗔地叫权衡哥哥来收拾烂摊子。
时间久了,照顾他已经成了权衡的生活习惯,就像小解之后要洗手一样平常。
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却不见程时的身影。
等最后几个人在他眼前飘过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排的位置。
如血残阳,染红了权衡的眼睛——
女生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男生温柔似水,脸颊绯红。
空气里满盈着暧昧的气体。
他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抿紧嘴角,迅速偏过了头。像是看到了衣不蔽身的裸体一样害臊羞耻。
他仍在外面等着,只是脸上悲哀地添上了一抹冷冷的笑意。
当酡红的夕阳像烂醉的汉子,直直地向群岚之后跌去的时候,程时抬起和女生挨得极亲近的头,扭扭脖子,看见了门口如一尊石像的权衡。
权衡迎着他的目光,眼里有喜悦飞溅。
程时抱歉地笑笑,指了指摊在桌上的课本,用口型夸张地示意了他。
权衡眼里的光迅速黯了下去。
他笑了笑,拖着酸麻的腿渐渐远离背后两束冷淡的目光。
他让他先走。
已是黄昏,鲜妍的颜色在云层里工作。
高高伸向天空的蒲苇把辽阔的天空当做画布,尽情点燃猩红的色彩。苍白色的云堆里仿若有无数的鱼龙在蜿蜒,也似乎有无数的眼泪在其中积淀,显得沉甸甸。
权衡不知道自己心情低落的原因,只是觉得这一路少了一个人的陪伴,精神怎么也无法振作。
他用手遮挡余晖强烈的光线,可阳光还是像细沙一样糊住了他的眼睛。
原来还是要一个人走完这段漫长的归程,就连程时,也无法对他不离不弃,无法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不该奢望能有一个人爱他如生命。他身边的人,会像他的爸爸,一个个慢慢离开他。
到最后,只剩他和他的影子。
一具寂寞的躯体,应该自己舔舐自己,自己给予自己柔软和安慰,自己拥抱自己,自己给予自己力量和勇气。
他握紧肩膀上的背带,青白的指节分明。
手指被勒出了凹凸的红印,他用濡湿的嘴唇吮吸,如同抚慰受伤的心灵。
天色早已沉黑,一弯新镰悬在天边。明月于云翳之间穿行,周身绕着光晕,似是笼着一层薄纱。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使这些思绪在他的心里愤然涨落,难以平息。
他轻轻地迈着步子上楼,他不想让程时知道他比他先走,却比他晚回来。
权衡的妈妈严惠兰在家门口张望着,看不出焦急的神色,可是她在张望,就已足够。
楼道晦暗,看不见底的黑色弥漫。
即使是夏季,风从这里穿过,也显得格外萧瑟恐怖。
严惠兰伛偻着身子站在风口,头发被风拨得凌乱,系在腰上的围裙随风曳动,曳花了权衡的眼睛。
他的眼睛发酸。
黑暗两端的人,都是寂寞的灵魂。他们想相拥着汲取对方的温暖,却只能亦步亦趋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谨慎小心地靠近。
可悲的是他们都畏惧黑暗,僵持着不敢率先迈出一步。他们害怕行差踏错,揣测着身先士卒的那个人或否因此坠落深渊。
哪怕两人之间,仅仅只一步之遥。
权衡想,是因为他们都太自私,太爱自己了吗?因为太爱自己,所以宁愿看着对方比自己先粉身碎骨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
走到严惠兰跟前小声叫了声妈。
看到儿子回来,她眼里闪过一瞬放松和喜悦,但转瞬即逝,不可捕捉。
顷刻间,她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凶狠。
她想起工作时要忍气吞声,辛苦奔波,到了家还要操持家务,担心儿子。凭什么那个男人可以抛弃妻子从此逍遥快活,让她来承受这一切?她看着和那个男人有着相似面孔的儿子,就觉得讨厌,憎恨和不甘!
她推开权衡,骂他:“你还知道回来!你瞎了吗?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干脆死在外面!跟那个男人一样,别回来了!”
权衡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看他一副“有权保持缄默”的样子,严惠兰更是怒火中烧。“为什么不说话?”
“……”
“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权衡仍然默不作声。
一耳光下去,顿现五个鲜艳的指印,指甲的豁口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嘴角也破了皮,冒出几颗乌红的血滴。
权衡只觉脸上火辣辣得疼,半边身子麻得没有了知觉。
痛下毒手的人,非但没有丝毫快感,反而像是抽在自己的脸上,疼得泪流满面。
泛红的手掌在她泪水模糊的眼里变得狰狞,嫣红的好像要滴出血来。
她着了魔似的曲了曲自己的手指,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没有下次。”
严惠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但依然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权衡心里蓦地一惊,转念一想,暗自苦笑。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转身去了房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权衡靠着冰冷的墙面,看到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又定睛看了许久,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没哭,一滴泪也没有。
第二天,权衡经过程时家门口,片刻都没有停留,只顾加快步伐,匆匆赶去学校。
可是距离上课足足还有两个小时。
他不用我等,我也不必等他。没有我,他照样可以好好生活。我也不用依赖任何人。因为无论谁,都会义无反顾离我而去。永远做最理智的那个,才能降低受伤的程度。与其践踏着尊严苦苦哀求挽留,不如潇洒地笑着放手,做义无反顾离他而去的那个。
果然,我更爱的还是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我这么讨厌这样的自己!
“权衡——”
程时略带怒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只当做没听见,继续走他的路。
程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路飞奔,使劲拽住权衡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怎么不等我?”
女生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男生温柔似水,脸颊绯红——
“忘了。”
权衡挣开他的手,冷冷地说。
程时愣了一下,觉得不对劲,忙跟上去准备问他怎么了。
他这才看见权衡脸上凸起的血痕,担心地用手去摸那已经结痂的伤口。
“你脸怎么了?”
你干脆死在外面!跟那个男人一样,别回来了——
权衡猛地打开他的手,程时的手同时也像被炮烙了一般猛地缩回。
程时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个陌生得让人窒息的权衡,心内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
“不用你管。”
朝阳突然失去了光泽,天空逐渐液化成一块污点,权衡的脸也随之扭曲——空华影落,万籁无声,世界沉入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