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蔺焕萍发现自己月事许久没来了，心内一惊，叫着程书礼悄悄去了竹延镇的医院做检查。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蔺焕萍绞着手指如坐针毡，程书礼虽然表面看上去泰然自若，可是心里也冒着冷汗，不停地求神拜佛祈祷着。
护士从里面出来，眼神冷漠而轻蔑，“进来吧。”
蔺焕萍按住起身的程书礼，说：“你留在外边儿。”
女医生看着蔺焕萍苍白着脸，心下了然，却还是对着看起来尚算年轻应该还没有结婚的蔺焕萍故意道：“恭喜啊，以后定期过来看看就行，平时多注意，没什么大问题。”
蔺焕萍如被雷轰，震颤着问：“医生……你，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你听不懂吗？你要当妈妈了，你肚子里有了一个小家伙。”女医生笑嘻嘻地回答。
蔺焕萍冲过去揪住女医生，把她从位置上拉起来，“你一定是查错了！我怎么可能怀孕！我不会怀孕的！你一定是查错了！”
女医生气急，“哎你赶紧撒手！发什么神经哪这是！”
蔺焕萍泪流满面，“你说你查错了我就放！”
女医生无法容忍，大喝：“你个烂女人自己在外面乱搞摊上事儿了，冲我撒什么气！早知如此，当初脱裤子的时候就不该那么干脆！”
护士赶紧上来拖住蔺焕萍，门外的程书礼听见声音赶紧进来拉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焕萍，焕萍！”
程书礼一把将女医生推到地上，拉着蔺焕萍冲出门外，身后一阵指指点点和女医生骂骂咧咧的声音。
出了医院，程书礼想问却不敢开口，身侧的蔺焕萍陡然停住脚步，靠着程书礼放声哭泣。
程书礼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轻轻拍着蔺焕萍的肩膀，温柔地说：“没关系。”
就像他听见了蔺焕萍此刻心里的自责与抱歉。
“这个孩子，不能要。”蔺焕萍止住眼泪，冷静地说。
“焕萍，这个孩子可以要。”
“为什么？爸妈要是知道了，就彻底完了，他们不会容许一个有污点的女儿嫁给你，你可以不在乎，但是爸妈……”
“因为这个孩子是我的，所以，不会完，你没有污点，你一定能嫁给我，我有理由在乎，爸妈虽然在乎最后也一定会妥协，相信我。”
蔺焕萍睁大眼睛看着程书礼，程书礼第一次吻了她，在她额头上，烙下生涩却热烈的亲吻。
几个月后冬季将至，蔺焕萍已经显怀，且孕吐严重。程书礼早就在出了医院那天就想向二老坦白，只是蔺焕萍没有做好准备，所以一拖再拖，直到纸包不住火了这一刻。
自己的女儿有什么端倪，蔺母早就觉察了，蔺母知道女儿有些和书礼彦平两人牵扯不清，这腹中的胎儿是谁的种其实她心里是怀疑的，如今程书礼自己承认，她也放下了一颗心，只是她知道以后能别提权彦平就别提，提到权彦平女儿总会脸色有变，她这个做母亲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一切都过去也就算了。
只是蔺父神经粗，直到程书礼和自己明显“胖”了一圈的女儿跪在雪地里求成全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母亲看在眼里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蔺父却差点气得晕过去，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脚一蹬赴了黄泉。
这里所谓的“佳话”是连程时都知道的，程书礼从来没有刻意在子女面前避谈这件事，他认为那是对旧式封建的反抗，其结果的成功有赖于他战术策略部署谋划得当，相当程度地反应他的机智聪颖，情比金坚，以及他妻子的至死不渝，生死相随，总体反映二人情路曲折却情深似海，百折不挠终修得正果，可以给孩子们起到很好的典范作用。
但程书礼终究还是隐了些去，不是蔺焕萍在程书礼求二老同意未果而说出自己已经怀孕以此作为要挟，而是程书礼为了隐瞒蔺焕萍腹中胎儿的真实血脉而苦苦求二老成全。程时被隐瞒多年，殊不知这其中有这样一段不堪的真相。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蔺父蔺母只能认命，蔺家程家赶紧给两人举办了婚礼，蔺焕萍奉子成婚，那年春天便随程书礼回了城里，在青年路的单元楼里置了新家。
不久，程家楼上搬来了新邻居，也是怀孕的妇人和她的丈夫两个人，原先的老住房被拆迁了，拿着一些存款寻到了这里，房子不错，地价也好，那妇人一看就是精打细算的主儿。
夫妻俩也算客气，刚搬过来就拎着些东西去拜访程家，开门的是蔺焕萍。蔺焕萍迎客的笑容一瞬僵住，她惊恐地望着挽着妻子胳膊的权彦平，反应过来砰地一下关上了门，锁住。
权彦平也不知道命运如此弄人，他的妻子严惠兰呆呆地看着自己愣住的丈夫说：“这是……不欢迎咱们？”
“怎么了，焕萍？”程书礼解下围裙，问道：“是谁啊？”
“书礼……书礼，咱们搬家……现在咱们就去收拾东西，搬家……”蔺焕萍挺着肚子，惊惶地不知所措。
程书礼拉住蔺焕萍，“到底怎么了？”
蔺焕萍不说话，抹着眼泪进了里屋，程书礼打开门，看清来人，才知道焕萍为什么会像见了鬼一样。
程书礼用了极致的忍耐力克制着自己，“不好意思，你们是楼上新搬来的？”
程书礼冷漠地盯着权彦平抱歉的眼睛，想看出他到底是故意纠缠着他们，还是命运故意捉弄着他们，让他们互相折磨，不得安生。
“啊，是，我们……带了点儿东西，咱们邻居以后多来往。”严惠兰一股熟练的交际腔。
“你们太客气了，谢谢谢谢。”程书礼接过东西，“刚刚那是我老婆，她怀孕了，心情起起落落的，你们不要见怪。”
“我太了解了，我也是孕妇，最懂孕妇的心理，这段时间你们可得惯着我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严惠兰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以后我和你家贤内助多走动走动，交流交流孕儿心得，你不介意吧？”
程书礼望了一眼她的肚子，大概有三四个月的样子，又看了眼权彦平，心想权彦平对焕萍做了那种事，转眼就能和别人结了婚还有了孩子，真是讽刺。
程书礼扯了扯笑意，“当然不介意……厨房里还煨着汤，再不去就得干了。”
严惠兰打趣道：“这就下逐客令啦，也不请我们进去坐会儿喝杯茶！”
程书礼赔笑道：“今儿个不知道你们大驾光临，家里实在乱的很，改日再邀你们好好叙叙话。”
严惠兰笑回道：“不和你开玩笑了，咱们就先上去了。”
权彦平神情凝重，随严惠兰上了楼去，程书礼憋闷的胸腔一瞬炸开，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权彦平回房平复下蔺焕萍的心情，劝她：“焕萍，咱们搬家不太现实，毕竟咱们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我有工作，我爸妈也住的近，等你生产之后坐月子，爸妈也好时常照顾你。”
“可是那个禽兽住在这儿，我怎么睡得踏实，我一想到……一想到……”蔺焕萍控制不住地颤抖流泪。
程书礼抹着她的眼泪，说：“焕萍，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权彦平带给你的伤害，一辈子都在你的噩梦里挥之不去，我用尽力气去爱你，也抵消不了你对他的恨。”
程书礼红了眼眶，“我们大可告诉他老婆实情，毁了他们一家子，可是这也意味着，我们之间的纠缠开始无休无止，我们再也不会幸福了。焕萍，我知道会很难，可是我们必须面对，我们不要去恨他，太不值得，也不要去原谅他，像个陌生人一样重新认识，像普通邻居一样各自生活，我们才会找到出路。”
蔺焕萍抿着嘴掉眼泪，她伏在程书礼的肩头，渴望自己能够像程书礼说的那样，重新活过来。
那年春天格外地冷，晚春时节正是天气回暖的时候还下了雪。
蔺焕萍扫着门前雪的时候，肚子突然剧痛，她杵着扫帚痛苦地坐到了地上，温热的羊水顺着大腿流淌。她知道自己快要临产了，可是眼下她痛得站不起来，程书礼偏偏这个时候又加班。
下班的权彦平看见倒地的蔺焕萍，扔下自行车连忙冲过来，把她抱起来走到路口拦了辆载客的三轮车，去了最近的大医院。
“你……不许碰我……”
一路上蔺焕萍汗流不止，嘴里却不停地说着这句，权彦平眼睛盯着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有他自己知道，咬紧的牙齿里有血液的腥味儿。
好在住在街上，几分钟便赶到了医院，蔺焕萍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看见权彦平逆光站着，双手紧握，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看不清他的眉目，却显得那么孤独，比躺在推车上的她，孤独一万倍。
蔺焕萍忽而觉得畅快了不少。
程书礼赶到医院的时候，蔺焕萍已经顺利生产，医生眉开眼笑地对着这个准父亲恭喜道：“恭喜，是个漂亮的姑娘。”
程书礼笑了，是真的充满幸福的微笑，没有人会觉得那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他眼里喜悦的光，那样真实。
权彦平躲在门外窥看着幸福的一家人，望着蔺焕萍怀里睡得香甜的婴孩，蔺焕萍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有一瞬的触动，却马上打消了念头，因为程书礼的幸福太过庞大，逼着他一步步退走，再不敢多想一点，多望一眼。
那一年严惠兰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也当了爸爸，可他的幸福却不及程书礼的千分之一。他给孩子取名权衡，为了就是让儿子学会权衡度量，永远不要做让自己悔恨的事。
程书礼的爸妈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程书礼望见窗外皑皑茫茫的大雪，心思一动，便起了名：“立雪，就叫程立雪。”
程立雪，雪日诞下，又是程氏，正应了程门立雪的典故，恰到好处地寄托了程书礼对女儿的期望与祝愿。
对于蔺焕萍，叫程一也好，叫程二也罢，她生下了她的污点，这个污点以更加真实的方式存在，更具体地没日没夜地提醒她曾经历了什么。
她渴望自己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可是程立雪渐渐立体的五官，像极了那个男人，她想对女儿好的念头，总会被程立雪单纯无害的面目斩断。她当初能用刀子捅向权彦平，现在也能折磨他在她身下种下的恶瘤毒蛊。
程书礼还在世的时候，是程立雪的那块砝码，所以天平得以稳固，蔺焕萍和程立雪都可以站在天平的两端，要靠近就都靠近，要远离就都远离。砝码没了，程立雪不足以抵挡蔺焕萍的重量，即使她在努力地给天平施压。而没了砝码，蔺焕萍也失去了靠近程立雪的理由，于是无止境的后退，程立雪想往前走，靠近自己的妈妈，可是那样蔺焕萍就会掉下去，于是一边克服着母亲的重量，一边犹豫地后退，直到自己掉下去，摔的粉身碎骨。
程立雪不知道，她牺牲了自己，也没有保全住妈妈，失去平衡的蔺焕萍，一样会摔的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