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夕一向是最不会说话的,可是唯独在这段往事上,他却能娓娓道来。想来,是因为记忆入骨,活着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在回顾,所以才那么清晰。
“算来,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逐琊天君下凡渡天劫,入了轮回之中,化成一个凡人,降生在泽阳村里,凡名叫做容琊,而我与他的相识,是从一个情劫开始的。”
话头刚起,酒就快见底了。
“彼时,我不过是个刚刚能修炼成人形的兔妖,初生牛犊不怕虎,稀里糊涂就入了人间。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容琊。
容琊是泽阳村里唯一的夫子,所以每次授课完毕,会将孩子们一个一个送回去。
我是在芦苇荡边上看到他的,稳稳地带着一群孩子,怡怡然走在那条乡道上。
我天生爱捉弄他人,便平白刮起了一阵风,将芦苇吹得漫天,飘扬像雪一样,然后吹落了他的发带。
三千烦恼丝,尽数散落。
孩子们乖顺地替他捡了起来,放进他手里。我看见他温雅一笑,挽起散落的千丝万缕,用发带系上,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手放下时,风也做梳,将两鬓细发撩起。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致。
或许是因为他笑得好看,或许是因为他声音好听,又或许是因为他梳发的模样动人……总之,我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的脚步,随着他进了村子。
后来在人间呆久了,我才知道,人们管那叫做一见钟情。
一开始的时候,容琊大约是怕极了我。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儿郎,天天追在一个男子后头喊着喜欢他,任谁都会头疼的。可我当时年纪小,不知道人间的羞耻,只知道想呆在他旁边。
后来,容琊被我烦怕了,便说,你若真想陪着我,便来学馆做我的弟子吧。
于是,我就成了泽阳村里,年纪最大的学童。
从前在茕茕山的时候,兔儿娘怎么打我我都是不肯好好学的,可是容琊念的书,一遍我就记住了。他的声音真好听,比泉水流动的还要悦耳,他的字写得也好看,像大雁飞过天空的痕迹。
每每下课,我会缠着容琊教我写字。书童良子都偷笑我,说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知道他心软,便谎称自己无家可归,死乞白赖地住进了他家里。他练字,我便坐在他边上,他打扫,我便跟在他后头,他晒书,我亦蹲在太阳底下盯着他。他时不时会拿着书轻轻地敲打我的额头,温柔地呵斥,不务正业。
我笑着应他,我的正业便是看着夫子。
他叹了叹气,我既是个男子,又是你夫子,你可记牢了,断不能越了界限。
当天夜里我便病了,躺在床上,翻来滚去。容琊捧着药进来,亲自为我擦汗、更衣,最后由着我握着他的手睡了好几个时辰。睡梦之间,我只记得有谁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头,像极了娘亲的安抚。
醒来的时候,容琊就在我的床边,我的手还死死地攥着他。我说,夫子,我这是害了相思病不成?
容琊无奈地笑,你只是吃多了,不消化。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容琊,你说的话我记牢了。只是书里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你是男人又何妨,无论是谁,动情便是动情了;你是夫子又何妨,若是因此而要叫我不能喜欢你,那我便不做你弟子了。
容琊大约是没想到有被我这么抢白的时候,拿勺子的手顿了一下,说,烧糊涂了,尽说胡话。
我不依不挠,平日里可都是你说的,书中箴言皆是大道理。
容琊替我掖了掖被角,剪了灯芯,说,你呀,再多读两年书吧。
我虽然闭上了眼睛,听着容琊压低的脚步声,心里却想,莫说两年,就是二十年,两百年,两千年,我的答案也还是这个答案。
那个时候啊,我天天和孩子们混在一起,捣蛋、整人、挨批。不是去掏鸟蛋,敲人家的房门,掀瓦片,就是去乱放鞭炮,打泥仗,偷吃贡品,像个小霸王。
所以容琊带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玩得一身脏兮兮的我洗干净,然后拎着我挨家挨户去道歉,他会语重心长地同我讲道理,却从没有真对我发过火。
唯有一次,真叫我吓了一跳。
那一次我胆子翻了天,带着几个小仔子跑到了山贼的老巢里,烧了他们的粮草库,偷了他们的晚餐吃。
几个小子正摸着肚子打嗝呢,就见打劫回来的山贼破门而入,一个个肩上扛着大刀,凶神恶煞的。
乡野小孩哪里见过这场面,愣了一秒,随即哇哇大哭。山贼们见到老巢变成这副德行,二话不说,抡起棍棒就要开打。
我再不济也是个妖啊,指头一弹将他们定住,赶鸭子一样赶那些小子回村,看着他们走远之后才折回去,用妖法吊起那些为非作恶的山贼们,好一顿教训,训得他们哭爹喊娘后悔不迭。
所以那一日,我是嘚瑟地回去的。唯一的失策便是天黑,没看清路,摔了一跤,脸上挂了彩。
下山的路上,我遇见了带着良子火急火燎上山的容琊。他看见我的一瞬,像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表情,几步冲上前来,抓着我的衣袖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最后目光凝在我脸颊上的淤青。
良久,他皱起眉头,头一次大声而严厉地呵斥我。
他骂我无法无天,不顾惜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他骂我任性妄为,总是不想清楚后果而鲁莽行事,他骂我自私顽劣,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容琊也是会生气的,生气起来也是蛮可怕的。
我被他骂得一抖再抖,那种羞耻和愧疚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更严重的是,我怕容琊讨厌我,再不会对我好对我笑。
就在我眼泪都要逼出来的前一刻,容琊终于熄了火,脱下自己的长袍将我包裹住,温暖布满全身。他声音带着点投降的意味说,算了,好在你没事,我们回家吧。
然后,他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仿佛这个动作演练了千万遍一样自然,其实,那是第一次。
那种感觉真的太过奇妙了,整个人仿佛被冻结,又像被抽空,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无法思考,又像要爆炸。此时此刻我握住了我那么喜欢的人,他的手,温暖又有点潮湿,就想握住了整个天地。
我多想这条路能走不完,这样,我可以一直不放手。
将近黎明的时候,我们才走回了家。良子打着哈欠摸索着钥匙,困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院门打开的时候,良子先一步走进,容琊突然拉了我一下,凑近了我的耳朵,用一种气音,带着颤抖和不安,问道,往后,我可以叫你小夕吗?
怦然心动,一刻足矣。
在遇见容琊其后的五十年里,也有人唤过我小夕,也有人唤过我更亲密的名字,但是再也没有一个男子,温柔而腼腆,带着尊重和试探,那么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叫我小夕。
而我,也在没有遇见那样的一个男子,能让我的心脏像踩空了一个台阶,猝不及防摔下去,掉进云层般的柔软里。
时至今日,想到那一句话,我还是心如鹿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