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夕是在一声高亢的鸟鸣之间醒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侧躺在一个悬空的高台上,抬头是黑色的夜幕,四周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唯独能看见两只火红的鸟时不时飞翔盘旋。
这里就是重明台了吧,传说重明台终年黑夜,寂寥孤独,远在天宫一角,唯有两只重明鸟看守。
溯夕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囚服长衫,他不敢动,因为即便不动,寒铁钩森森的寒气也让他疼得想哭。被锁死了琵琶骨,就连自愈能力也差如凡人。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从侧躺改为平躺,就这样一个动作,伤口便裂开了。
他看了看上空,挂着不少的星辰,连银河星也能看得清楚。他该珍惜这星星的,因为这百年,只有它们能陪他了。
如此想来,这个刑罚真是残忍啊,要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无聊着、痛苦着、思念着、哀怨着,却又不能死、不能走。
溯夕第一次觉得仙人的寿命,太长了。
不知道会被关多久,逐琊还会记得他吗?还是说,会将他忘却了呢?
“嘶----!”他抽气,突然发疼的伤口让他忍不住呻吟起来。这回的英雄真是逞大了,若是还有命能见到疏同和岑商,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跟他们讨要点好处,不然他就白遭罪了。
不过,他们……至少能有个圆满吧。
重明台的无聊时间太长,溯夕只能靠数着天上的星星度日,天宫里的人大多只知道罄竹台上的事情,倒是很少有人知道他被关在这里。即便知道了,也只怕是多一分笑料。
雁黎倒是来探监过,隔着老远给他递进来一些止疼的仙药,重名鸟看得紧紧的,雁黎连话也不能多说上几句。
他就这么干坐着,或躺着,直到伤口一点点结痂,一点点骨肉连着寒铁钩长在一起,一日日排遣寂寥。
可是,他想等的人,从未来过。
倒是等来了一个意外的人。
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仙婢,拎着一个小篮子,走到重名鸟边上,似乎拿出什么令牌给它看了看,便走到了溯夕面前。
这是这么长时日以来,溯夕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人,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太久没张嘴,声音都哑了。
“你是……?”
仙婢蹲下身,将篮子放下,掀开篮子上遮掩的布条:“见过溯夕天君,奴婢是奉襄凝公主之命来看望您的。”
仙婢一边说着,一边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盒膏药,一碟点心,还有些衣物。
“公主有心了,”溯夕点点头,“来日若能脱身,必定亲自向公主言谢。”
“天君说的哪里话,公主可说了,她记着欠天君的情,必会重重回报的。天君不必太挂心,天帝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未免下手罚狠了些,等到时日过了,公主会想法子去替您求情的。”
“有劳公主了,还请公主莫要为溯夕伤神了。”
仙婢把碗筷都给溯夕摆好:“公主可经常念叨您呢,就算是看在逐琊天君的面子上,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不愧是襄凝教出来的人,即便溯夕知道这天宫里的人都看不起自己,可这个小仙婢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鄙夷,简直让人不得不信她的话了。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除了眼前这个人,溯夕不知道还能问谁,咬了咬舌头问道:“你可知道,逐琊天君……现在如何?”
他在哪里?可有受牵连?过得如何?这些溯夕都好想知道。
“逐琊天君?他很好啊,”仙婢乖巧地回答,“天帝近来特别看重逐琊天居,赏了好些东西给他呢,可把别人给羡慕红眼了。”
这话落在溯夕耳里,半是伤感,半是欣喜。欣喜的是逐琊过得好,伤感的是他竟没有来看过自己。
那一头仙婢还在那里碎碎念:“本来吧,公主是想亲自来看您的,只是近日实在太忙了,整个宫都忙成一锅粥了。您若是想他们了,我回去一定和公主讲,来日等逐琊天君和公主的婚事完毕,就让他们一起来请你喝杯喜酒……”
仙婢雀跃的声音还没有断,溯夕这里却像被五雷轰顶一般。他怔愣了一下,突然直起身,连面前的杯盘都掀翻,抓住小仙婢的肩膀,眼睛瞪大的样子把她吓得尖叫了起来。
“天,天君您…”
“你方才说谁的婚事?!”溯夕急不可耐地追问。
“是,是公主和逐琊天君的婚事啊……”仙婢战战兢兢地回答,怕溯夕没明白,又补了一句,“婚期…就在下月初十,满天宫都知道的……”
轰隆的一声,好像耳边打了一道雷,震耳欲聋。
她在说什么?溯夕自欺欺人地想着,我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手慢慢地垂下去,耳朵里已经听不见别的声音,而是重复被一句话缠绕。逐琊和襄凝的婚期,逐琊和襄凝的婚期,他们的婚期……
忽然身上传来一阵蚀骨的剧痛,好像谁将腐蚀骨肉的药水倒进去一般,他忍不住拿手去摸伤口,却发现疼的不是琵琶骨,而是心口。
他突然意识到所有可能,都是他归他的,逐琊归逐琊的了。终于,特别宏大的失落感和挫败感,带着绞痛和割裂,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婚期…婚期?是吗?…呵,真好啊…”
可是他笑得太难看了,看得仙婢都有些害怕了,赶紧收拾好东西,道了个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在她转身之后,溯夕的笑声里终于夹杂着一点哭腔来。
他还想起元旦那日,逐琊笑了,给自己拿了一串糖葫芦,那个场景历历在目,还那么清晰,此刻却好像要碎裂一般。
“怎么会这样呢?这一次,我还是要失去他吗?”
仿佛又被上了一次刑一样,施刑的人还是逐琊,部位是心脏。
阵痛、抽搐、生不如死。
这隔绝一切的重明台,从前看是囚笼,现在看倒是个救赎,它救了他不用亲眼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与别人共结连理。
溯夕不知道自己笑了多久,等到慢慢止住的时候,心里如同这重明台一样,空无一物,所有同逐琊有关的一切,被迫生生的挖走,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受着寒风,瑟瑟发抖,无计可施。
喀嚓一声,他听到衣摆下有什么碎响,掏出开一看,是月老给的燕合结,已经碎掉了,裂成了好几块。
“逐琊,你看见了吗?”溯夕手握着碎片,自言自语,声音苍凉不忍听,“连燕合结,都不肯成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