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绒的死讯,是逾了数月后,逐琊才亲自到的茕茕山告诉的兔儿爹娘。
看到兔儿娘哭得伤心欲绝的模样,他没敢再说溯夕的事情。
兔儿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绒儿是我一手带大,这么一去,可要我如何对得起她爹娘的交代……这傻丫头,怎么天天做傻事呢……”
逐琊扶起她,宽慰道:“她此生不曾造杀孽,性情纯良,来生必会投个好胎的。”
兔儿娘只知向逐琊恳求:“虽不知您是哪位天君,我家小儿也是个不省心的,还望天君不嫌弃,多多照看一二,不求他有大功,能安然无虞就很好。”
逐琊微微一僵,然后回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很是郑重:“您放心,我必会护他永世安泰。”
哪怕用尽他所有的气力。
得了逐琊此诺,兔儿娘放下心来,又重重叹气:“唉,白绒这么一走,溯夕怕是要心疼死了……”
每一句,都像一鞭子抽在逐琊身上一般。
在雨停之后,逐琊回到了凝玉小筑, 他把窗户一一支开,想透点空气,刚支好窗架子,就见卿无昧的脸冒了出来。
“快带溯夕出来!”他有些急切,脸上也有些欣喜,“我从茕茕山移来的花开了!”
花开了?
逐琊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上发呆的溯夕,早春开花,或许这是个好兆头呢。
当他把溯夕领到花田时,就看见一整片花田一夜之间吸饱了春雨的水分,竞相开放,变得黄橙橙一片,约有一人高。
“这是什么花,从未见过,生的这样小气,开的瓣也小。”卿无昧揪下一朵花,发着牢骚。
“是芸薹,”逐琊拂过花瓣,“人间多唤做油菜花,用来做吃食更多,我很久未见过了。”
天宫没有这么低等的花,所以除了下凡历劫那一次,逐琊也再未见过。这花虽小,看着纤细,可总觉得有十足的生命力,朝气勃勃,这春寒料峭,它却早早开了,让人心头一喜。
他正看着,却听卿无昧突然惊讶地唤了一声:“小夕儿?!”
他回头一望,溯夕望着成片的油菜花,竟伸出手摘下一朵来,捧在手心里,笑了。
那笑无比温暖,好像冬日的阳光一样,能照进人的心底层。这是溯夕失魄以来第一次有表情,还是这么鲜活、生动的表情。
卿无昧和逐琊都看呆了,站在原地半天不敢动,生怕这是一场梦境,又生怕惊到了溯夕。
笑着笑着,溯夕的眼睛里泪水凝结,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落了下来,砸在手心的花瓣上,像断裂的珠链,止不住也收不回。
那花瓣完完全全都被打湿了,糊在溯夕的手掌心里,可怜巴巴的。溯夕哭着,情感像决堤的坝,拼了命地涌出。他又笑又哭,神情看的人心碎。
逐琊静静地走上前,很轻很柔地抱住溯夕,把他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任由他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服。
“没事的,小夕,”他安慰道,“你是一个好哥哥,永远都是。”
等到溯夕哭累了,睡过去之后,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他手里还拽着那朵变形了的花,脸上水迹满满,看着就让人心疼。逐琊给他加了一床被子,才慢慢关上房门退出来。
卿无昧有些沮丧:“看看,就算变成这样,那些不好的记忆,小夕儿倒是记得刻骨铭心的。本以为他是清醒过来了,可是哭又哭得这么难过,唤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逐琊也觉得有些累:“也不尽然是坏事,他总算宣泄出了些感情来,这便是好转的迹象。”
卿无昧咬指头:“或许,一贯这么好吃好喝养着还不奏效,不如下剂猛药,刺激一下,兴许就通了?”
逐琊摇头:“我们赌得起,他却赌不起。我…舍不得。”
“说的好像我就舍得似的,”卿无昧白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不情不愿地扔到逐琊眼前,“喏,赏你的。”
逐琊打开瓶盖一闻,上好的愈伤药味扑鼻而来。
卿无昧解释道:“你身上的伤还硬熬着吧?蠢货,钧天雷的伤可不是死撑就撑得过去的,虽然你死了我更欢喜,可是为了小夕儿,还是得让你多喘口气。”
像是怕听到逐琊道谢一般,卿无昧化成一股烟就走了。
这个妖皇,心思可是细腻着呢。
当晚,逐琊安顿好溯夕,还把白日里捉来的小蝴蝶关在琉璃笼里,放在溯夕床头供他玩。
他躲到旁边的小房间里,解开腰带,一点点脱下外衫,露出缠满了绷带的身体。那些绷带上都溢出了血迹,他咬着牙将绷带扯下,里头血肉模糊,还有些溃烂。
自从照顾溯夕以来,他确实没有顾过自己的伤,每次都是胡乱包扎一下,然后就草草了事。
对着伤口就将药水倒下去,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像是被岩浆滚过一般,然后是骤冷骤热的交替,最后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渗入到伤口里。虽然仍是伤痕累累的,但确实止住了不少疼。
他就这么死受着,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额头的汗出卖了他。
这么作弄一番,这身衣服又要换过一遍了,都沾满了血迹。
逐琊刚想拿出新的绷带将伤口裹住,就听“吱吖--”一声响,房门毫无预警地被推开了,先从门外飞进来的是两只小蝴蝶。
蝴蝶自然不会开门,开门的是后面追的人。
溯夕。
逐琊微愣了一下,看向溯夕,溯夕原是追着蝴蝶走进来的,看到逐琊的瞬间也呆在了原地,眼珠子死死盯着逐琊身上的伤。
他的眼神变了,不像是那种看花花草草的纯真无邪,而是带着一点震惊,一点说不上来的意思。
像有什么东西硬是要从他的脑子里挤出去一样,他有些难受地皱眉,可眼睛还是没有移开分毫。那是什么呢?是什么……那么熟悉?
血,是血。逐琊这满身淌血的模样,似乎他曾经见过。这记忆深入骨髓,以至于他实在是忘却不了。
混沌的意识中,像是要印证自己的想法,溯夕恍恍惚惚走上了前,在逐琊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慢慢抬起了自己的手,摸上了他肩头的伤口,然后把手指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热热的,湿湿的,红色的,有点腥味,是血,真的是血。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钥匙,彻底破开了溯夕眼前的浓雾,他的灵台一瞬间清明起来,目中所示都像是走马灯一般快速地飞转,好像有一只手要把他带出桎梏一般。
“嗯…啊!”溯夕按着脑袋有些难受地呻吟,眼泪不受控地落下来。
逐琊见状急得按住他的肩膀:“小夕?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看着溯夕闭着眼一直哭,嘴里还一张一合的,似乎在念叨什么,他凑近,就见溯夕的唇形默默念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实在没了办法,他额头点在溯夕额头,渡了一点安神的仙气过去,就感到溯夕真的渐渐安静下来。
分开来之后,他就看见泪眼婆娑之间,溯夕的眼神格外清醒。
他在逐琊面前,终于开口,说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
“容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