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沈锦文在颠簸不停的马车上醒来。她睡了长长的一觉,梦里一直在做噩梦,眼前看见的是她爹濒死苍白的脸,以及他失去生机而凹陷的眼眶。
再然后,是一个熟悉的侧脸,俊雅的下颌,清淡疏离的墨玉眸,以及一把足以封喉的长剑。
她头痛欲裂,一颗心仿佛被搅碎了一般,难过地连呼吸都会觉得扯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脑子嗡嗡的痛,只记得在烽燧内见到了爹,又眼睁睁的看着他在面前死去。想到此处,锥心之痛再次袭来,沈锦文心如刀绞。
“沈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我们还怕你会醒不过来!”温柔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正是云琴云瑟。
“怎么会是你们?”沈锦文揉着眉心,挣扎着便要起身,“为什么我会在马车上,我要回去!”
“沈小姐,当时情况万分危急,倘若我们晚一步,你便被那蛊虫给咬了。”云琴心有余悸的说道。
沈锦文皱紧眉头,仔细回想,果然依稀记得当时她冲去要救爹的时候,一股异香袭来,跟着她便失去意识,“那是我调的迷魂香?”
云琴云瑟齐齐点头,“是!王爷让我们去救的你,怕有危险便将迷魂香给我们了。”
“你们——”沈锦文气得有些发堵,她此刻没有时间去追究她们的事情,一心只惦记着她父亲是生是死,“我必须回去。我爹还在那里!”
“他不在那里了,王爷已经派人将他安置妥当,小姐放心。”双生姐妹再次异口同声道。
“他现在何处?”沈锦文如遭雷击,脸色顿时颓然一片死寂,白到透明,她的心脏像是被凿穿了一个血窟窿!是了,他先是用身体饲养蛊虫,后又被蛊王咬了,这种情况下如何能活。
云琴云瑟连忙递上一杯养生茶,忙道,“小姐,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锦文心脏重重一沉,知道从她们口中问不出什么,“马车去往哪里?”
“去长安。前几日,关城遇袭匈奴盗匪的攻击,恰好城里的士兵都调去了野云沟,听说城里血流成河,死了不少人。”云琴心有余悸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沈锦文心头一惊,正要坐起来,稍微动一下,便疼得一头冷汗。
云瑟看得心里揪疼,忙扶住她道,“小姐,养身体要紧,思虑过甚,这伤要如何能好。”
沈锦文低头,看着心口中的一剑,有些茫然。难怪她没有力气坐起来,原来竟是受了这样重的伤势。只是,是谁刺的她,她的脑海里只依稀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一剑明显是准备要她性命的,杀她的是谁?
“宁修睿呢?”沈锦文问。
云瑟答道,“王爷去了关城,他说会尽快回来。”
“莫乘风呢?你们可见到过他?”沈锦文再问。
云琴摇摇头道,“未曾见到。”
“小姐,你别问那么多了,先把药汤喝了吧。”
沈锦文神色怏怏,知道从她们口中是问不出什么的,便不再开口说话,僵硬的推开药汤,泪水无声的在心底的血窟窿上趟过,平日里凛然无畏的眸如覆了一层灰暗的雾气,失去了全部光彩。
云琴云瑟看得也极为难受,两个人的眼眶也泛起了红,“小姐,王爷说,这次小姐赢了,他让小姐等他。”
沈锦文身子微微一动,眼睫轻颤,鼻尖有些发酸。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要帮她把第一名捕的名号给她,还是要她改跟他姓?
一个半月后,长安皇城。
巍峨的长安城,在春日艳阳的映照下流光溢彩,雄伟庄严。
阳春三月,宫里花开得正盛,一片姹紫嫣红里,鼓乐齐鸣,觥筹交错,极为喜庆热闹。
一行宫女盛装打扮,沿着红色的宫墙逶迤前行,其中走在最后的一名宫女似乎对长裙有些不适,眼底总会闪过对薄衫开到胸口的嫌弃。
“走得麻利点!今日是皇上大寿,万朝来贺,一点纰漏都不能出!”领事嬷嬷冷喝道,话音才落,再数一数眼前的宫女人数,脸色一下子变了色。她惊慌叫道,“怎么少了一个人?快,去将人找出来!”
皇帝的寿辰正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一道身影晃过,正是宫女打扮的沈锦文。
沈锦文这一个多月一直在云琴云瑟的院子里好吃喝的住着,些许日子过去,竟也有些圆润起来,此时她她长发挽起穿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墨发挽了个简单的飞月髻,耳边都垂着一缕青丝,青丝迎风而舞,有种惊艳的妩媚动人。
“骗子!我还不信找不到你!”她躲在一颗盛放的梨花数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头上的簪子不知掉到哪里,好看的桃花眼一点点的眯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宁修睿的身影。
养伤的日子里,犹如被软禁,她只能从云瑟云琴那里知道,她能够知道的消息。
期间,沈锦文有几次想要偷偷逃离,却都被云瑟云琴发现,她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对双生姐妹花竟也是会功夫的,而且还非常不错。
于是,沈锦文长了心眼,趁着一次声东击西,逃了出去,这才知道外面的情况早已经天翻地覆变了样。
关城遭受匈奴盗匪袭击,损失巨大,胡广将军深陷埋伏险遭受杀害,传闻宁修睿带着两名得力助手不顾一切冲入其中救出胡广,却听闻破了关城失踪案的沈锦文离奇失踪,除此之外没过多久,跟随宁修睿的一位暗卫,也被刺杀而死。
皇帝知道此事后,对力挽狂澜的宁修睿赞叹有加,大力封赏,将他与夏翩若的婚期正式提上日程。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在自那以后,宁修睿也如变了一个人,待人不再那般冷漠,对谁都和颜悦色带着温柔的浅笑,引得京城许多闺阁千金对他倾慕非常,甚至纷纷愿意嫁入王爷府为妾。
沈锦文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赌气,如今她生气时,便会引发心口剑伤的疼痛,令她郁闷至极。
可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沈锦文长叹一口气,她真正担心的是,如今的宁修睿,已经不是她认识的宁修睿。
这位王爷回京后,不但欣然接受了皇帝的指婚,更是开始积极涉足朝堂,短短一个半月里,他和徐有道联手,在朝堂已经形成极为可观的势力。甚至引发了皇帝的不满,据说在进贡宴会之前,皇帝就当面命人“故意”毁了他的墨玉牌,暗示他必须懂得什么是臣子本分。
所以此番皇帝寿辰,气氛有些微妙,宛如大战前夕宁静的夜,令人不安至极。
沈锦文找不到宁修睿,却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莫乘风!他跟随在夏翩若的身侧,穿着打扮俨然都是侍卫模样。
她大惊之际,莫乘风的视线骤然也看向了她。
两个人视线相撞,彼此的眼底都写满了震惊。
莫乘风不敢耽误,即刻对夏翩若低语几句后,便朝沈锦文这边走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莫乘风声音压至最低,“你快走!这里太危险了!要是你被宁修睿发现,会没命的!”
“你可知,你在胡说什么?”沈锦文眉头紧蹙,冷声道。
“唉!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宁墨是宁修睿亲手杀的,我当时在场!宁修睿已经彻底变了,他答应迎娶夏翩若是因为在图谋夏宰相的权势资源。”莫乘风严肃至极道。
沈锦文脑子嗡得炸开,她的脸色倏地一片白,果然被她猜中了,宁修睿已经被病症完全控制,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不行,我得去救他!”沈锦文坚定非常地道。
“你——”莫乘风眼见劝她不行,眼底闪过一道冷芒,只得猛地出击,将她击晕。
沈锦文大伤初愈,根本不是莫乘风的对手,加上他是有备而来的偷袭,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晕倒在他怀中。
一个时辰后,当沈锦文醒来的时候,人在夏翩若的闺房里,她从夏翩若的嘴里才得知皇帝寿宴上,出了大事!
各国来使进贡,其中一位关外小国来使进贡来的九龙戏珠的雕像会动,每动一处,宴席之上便有一人中毒,各国来使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皇帝龙颜大怒,责令宁修睿严查,谁料宁修睿却第一次失手,并未能阻止九龙戏珠雕像的转动,席间继续有官员中毒,就连进贡九龙戏珠雕像的那位来使也中了诡异的毒。
紧要关头,就在皇帝龙威大发,要责令宁修睿的时候,九龙戏珠的珠子忽然动了起来,一阵黑烟从珠子里冒出,宁修睿当场死亡。
很快有人呈上一封密信,里面揭露了九龙戏珠雕像里的最大秘密。
原来那九龙戏珠的雕像其实是一个机巧的机关,分别在九座龙头里藏了无色无味的毒烟,而宴席上有些官员的酒里放了特别的“引子”,一旦和毒烟相遇,便会出现七窍流血的可怖景象。
而这一切背后的幕后黑手,竟然是徐有道。他原本是龟兹国旧臣,筹谋今日之事,便是为了要谋害皇帝以及朝堂重臣,企图夺权,复辟龟兹旧朝。
信中抽丝剥茧,有理有据,甚至还列出徐有道等人隐藏兵器的地方。
而那封书信的署名,正是沈锦文,眨眼功夫之间,她已经声名大噪,赫赫名声在外。
此事震惊朝野,皇帝下令彻查此事,血洗叛臣……
沈锦文脑子炸裂一片,嗡嗡作响,她已经听不见皇帝对她赏赐了什么,她的脑海里只反复震荡着一句话:宁修睿死了!
痛苦、震惊、绝望、窒息……无数情绪一一闪过心头,心痛蔓延至五脏六腑!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痛到麻木不过如此!
她再也忍不住,喉头一甜,吐出一地鲜血,彻底陷入黑暗里。
……
半年后,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正热闹的举行,长安的灯会比想象中的更加热闹,好看。
沈锦文没有任何心思去观赏,她独自拎了酒坛,远离喧嚣的人群,独坐在护城河边,看着水波粼粼的河面上满是摇曳的莲花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她成为了第一名捕,可是他却永永远远的不在了。
酒入喉头,甘醇浓烈。
月色下酒,她不知醉地一坛接一坛喝着。
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她只愿和他同享,哪怕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安静的湖边,响起脚步声。
“这是最后一口了?”一个低沉磁性的嗓音,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熟悉的冷香萦于鼻端,沈锦文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血液疯狂的上涌,身子动也不敢动,生怕这又是一场易碎的梦。
下一瞬,她的额头被人轻轻的弹了个爆栗,男子一袭白衣,走到她的身前来,“我还未尝过二十年的女儿红,你便独自全喝了?”
沈锦文震惊地抬头,用力揉了揉眼睛,直到揉得眼泪染湿手背才停下来。
朦胧的视线里,绚烂灯火下,男子戴了一张面具,清雅如莲的站在她眼前,唇角微微上翘,温柔深情的唤她,“因因,我回来了。”
沈锦文鼻尖一酸,手腕翻动一根黑棍便虎虎生风的指向了他,一边哭,一边醉意醺然地瞪着他,“少骗我,你已经死了。”
宁修睿墨玉的眸底渐渐氤氲起星空般璀璨的银辉,深情的凝望着她,“我和皇帝做了一个交易。我愿意帮他平定龟兹旧朝乱党,他会给我新的身份去活。”
沈锦文鼻尖红彤彤的,眼睛也红彤彤的,“你骗人!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是那个无恶不作的人呢?”
宁修睿心中越发心疼她,“因因,你爹还活着,我带你去见他,可好?”
“我爹还活着?”沈锦文震惊得瞪大了眼睛,险些站都站不稳。
“活着。宁墨也还活着,当初若不是情势所逼,只能用这种方法还欺骗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皇上寿宴上九龙戏珠里龟兹国玉玺里面放出的毒,是你父亲调制的。那对他而言是要命的毒,对我而言却是重生的解药。”
“嗯。我骗人,我自罚三杯,你可愿原谅我?”宁修睿嗓音微哑,心疼至极。
“我,我考虑一下。”沈锦文抹着眼泪,总觉得眼前应该还是一场梦,可是她真的一点都不愿意醒来。
“可惜没酒了。”宁修睿轻叹。
“谁说没有酒了!这里还有!”她拎起酒坛,饮下醇香的烈酒,而后扑入他的怀中,吻了上去。
二十年的女儿红,剩的最后一口,在她唇齿之间……
三年年后,渭城新开了一家客栈,名为四方客栈,四方客栈意在四海为家,开店的地点时间常常令人无从琢磨,客栈的老板更是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偏偏四海客栈的名头却是响亮非常。
原因有二,一是物以稀为贵,四海客栈一年碰不见一次,碰见了自然是人人挤破了头也要去尝鲜。
二是,客栈里的美食可谓是博天下所长,只有想不到,没有吃不到,甚至比皇廷内的盛宴更丰盛美味。
其实还有第三点,人们心知而不说破,那就是四方客栈的两位沈掌柜,是神仙般的人物,风姿俊雅,万一挑一。
年年慕名去看美人的,已经人满为患。更有趣的是,据说长得比较俊的沈掌柜原本不姓沈,是因为输了赌约,改跟了娘子姓。
如此美人怪事,怎不令人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