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儿,你可还记得我是如何被刺字的那天?”云娘声音沙哑至极,双眸深深的凝望着宁修睿,眼神里是满溢的慈爱和思念,情绪激动至极,再次哽咽,“那时候你才刚刚懂事,连走路都不稳,可是后宫里,你只认我。我被刺字的时候,是你拼死冲上来替我,你的额角的疤痕,是为我留的。”
宁修睿的脸色唰得白了一片,唇无血色,整个人却融入黑色中,从来冷冽优雅的一个人,一瞬间仿佛被拉入黑暗深渊。
沈锦文呼吸一滞,看着他鬓角处果然有一块极小的疤痕,若是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她震惊得无以复加,事实真相摆在眼前,她不得不信眼前这个画中女子云娘,就是宁修睿儿时的乳娘。
她捏紧了衣袖,心脏仿佛被什么也攥紧,她心疼至极的看向宁修睿。那么壁画上的“子贵母死”指的是宁修睿的亲生娘亲吗?他的亲娘,是因为这样被皇帝赐死的?如果真相这么残忍,为什么不能让他彻底忘记,为什么云娘还要让他想起,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是想利用他吗?
沈锦文的浑身打了个冷颤,还是说,云娘的目的是勾起宁修睿的仇恨,让他背叛皇上?
她被这个想法吓得不轻,血液仿佛都被冻结,如坠冰窖。
“睿儿,这些年,乳娘很想你。你可知,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云娘缓步朝他走来,玉白的指尖覆上他的侧脸,水漾的眸里似有千言万语的苦涩,偏那些水光全部忍在眼眶里。
宁修睿手微微颤抖几下,他若无其事地避开她的眼光,同时将云娘的手冷漠的推开,“你说的,我都不记得。”
云娘眼中的所有光彩全部黯淡,整个人仿佛失去全部生机,她怔怔的盯着他,绝望的质问,“睿儿,你可以忘了我。但是你忘了你娘亲吗?你忘了是谁杀了她?你忘了你亲娘的亲人全部被那人驱逐杀害吗?那些血债,你如何能忘!”
“你可知,我不但是你的乳娘,更是你的姨母,是我和你娘亲一起从龟兹入宫。她临终之际,把你托付给我,所以哪怕我在龙脊山隐姓埋名行尸走肉一般活了十几年都是为了你!睿儿,我——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啊。”她说得情真意切,一脸痛苦,水漾的眸里一片赤红。
宁修睿站得笔直,额头上渗出冷汗,双眉紧紧地拧着,“哪怕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也不是杀人的借口。”
云娘眼底一片荒芜的绝望,她状若疯癫的苦笑起来,泪水不由自主的滑落,“果然!果然!睿儿,果然只有那个人说的办法,才能让你真正醒过来。”
宁修睿心脏漏跳一拍,隐有不好预感,他意识到什么即将发生。
“快!阻止她!”沈锦文默契的喊出声,与此同时已经冲向云娘身侧,可惜二人都还是晚了一步。
云娘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毫不犹豫的仰头饮尽,她恋恋不舍的慈爱望向宁修睿,“睿儿,乳娘早就是个死人了。如果我的死能让你想起那些忘却的记忆,乳娘就死得……很值得。”
“不!你不能就这样死了!”宁修睿抱住云娘,想让她把毒药吐出来。
沈锦文脸色苍白的垂眸,低声道,“来不及了,她服下的毒药和温忠服下的一样,都是石斛秘制的毒。”
“是啊,睿儿。你别骗我,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每次你闹觉的时候,只有听我唱歌你才肯睡……”
云娘美丽的脸庞如同一朵快速枯萎的花朵,从鲜妍到青黑,她的唇边落下一股黑色的鲜血。她几乎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再次抬起手,覆在宁修睿的脸庞,“睿儿,你抱着我样子,就像乳娘小时候抱着你的时候……一眨眼,你长得这么大了……”
“乳娘——”宁修睿抱紧她,清楚的感觉到她的手从他的侧脸无力滑落,他心如刀绞,痛到窒息。
沈锦文脑子嗡的炸开,生死一线间,云娘死了!虽然她是杀人凶手,可是为什么沈锦文的心会觉得难受至极。
她看向宁修睿,看见他睿智漆黑的瞳眸倏地暴睁,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呆滞。
沈锦文不忍心见宁修睿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心跟着也这么抽了一下,却不知道如何能安慰他。
沈锦文轻轻的把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柔声道,“她死了。”
宁修睿从刚刚一直忍住的一口气松了,锥心之痛,如潮涌来!他脚步一软,抱着云娘半跪在地上,气血攻心,喷出一口鲜血,“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一个个以死来逼我,真的值得吗?”
沉厚的嗓音里是难以抑制的怒意和冰冷,极为凌厉逼人。宁修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独属于黑暗和杀戮的气息,他的眼神仿佛来自地狱的嗜血的复仇者,令人胆寒。
沈锦文一怔,犹如在看一个陌生的人。这样的被夜色浸透黑暗的人,还是她熟悉的宁修睿吗?
死一般的沉寂,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
沈锦文忧心忡忡,打破沉默,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宁修睿不看她,声音冷漠道疏离,“我幼时服下太多【醉生梦死】,所有的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但是她的歌声,我是记得的,她额头上的囚字,我也记得。”
他声音黯哑至极,“她是我的乳娘。而温忠曾经是我娘亲身边的太监宫人。”
沈锦文背脊窜过一阵寒意,“那杀你娘亲的人真的是——?”
“是。”宁修睿道。
沈锦文不知要如何接话,她努力平定心神,“你打算怎么办?”
宁修睿缓缓抬眸,重新看向她的时候,眼睛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一字一顿道,“抓出蛊惑他们自杀的罪魁祸首。”
沈锦文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生怕听见什么大不韪的答案。她深呼吸几次,愤愤道,“那个幕后黑手的确可恶!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个穷凶极恶的凶犯缉拿归案!”
宁修睿没有回答,他抱着云娘,把她放在芙蓉榻上。
沈锦文眼睛有些酸胀,觉得宁修睿的身世实在太令人难过。身在皇家,原来有这么多的无奈和挣扎。
她也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宁修睿会服下那么多的【醉生梦死】。也许,这已经是皇上对他的最大仁慈。杀了他的娘亲,驱赶打杀他娘亲的族人,然后再让他忘记一切。
沈锦文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云娘可会易容术?”
“不会。”宁修睿眉头微皱。
“她可会制毒之法?”沈锦文继续问。
“当初是不会的。”宁修睿看向她。
“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个想逼你和皇帝——”沈锦文说了一半,立马噤声。这话可不能继续说了!
宁修睿平静的道,“是的。那个幕后的人杀了般若,又蛊惑温忠和云娘做这么多事情,就是想让我和朝廷对立。”
沈锦文听得心惊,“你会吗?”
宁修睿从容的看着她,深邃的墨玉眸底有令人看不清的情绪蔓延,“先皇已经驾崩,如今皇上是我的手足兄弟。过去的,便过去吧。”
沈锦文怔怔的看他半响,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若是换了旁人,也许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头脑,如何能够做到他这样清醒,透彻!
她忽然没忍住,上前拥住了他!
宁修睿愣了一下,继而墨玉眸底扩散开层层温柔的涟漪,他伸手去抚摸她的墨发,沉声道,“不用担心,我很好。”
沈锦文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不知为何最后却变成一拳砸在他胸口上,“好个屁!哪里有做王爷做得这样悲惨的!”
宁修睿莞尔,将她拥的更紧,磁性的嗓音如同悦耳的乐器,“跟我回长安。”
“如此说来,应该是那个幕后黑手交给云娘制毒的法子以及易容术的!”沈锦文忽然打断他,“不过,还有一点非常奇怪,你说她剑法好,可是就连云巧手上都有茧子,她手上的茧子去哪里了?”
“你为何会格外关心这个。”宁修睿察觉她的异样。
沈锦文垂眸,长睫下有特别的情绪流动,“我小的时候,曾经在娘亲药房里见过一个方子,里面写的就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让女子的肌肤如玉焕然一新的。那方子极为血腥,需要水蛭等物,让人印象格外深刻。我只是奇怪,为何云娘会知道这个方子。”
“对了!你娘亲是外族人?”沈锦文眼底射出光芒。
宁修睿沉默片刻,缓缓道,“她是龟兹国的公主。”
沈锦文有些愧疚的低下头,“对不起。”
“没什么,她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娘亲,为我而死。”宁修睿沉声。
“嗯!”沈锦文点头,继续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云娘的眼睛是湛蓝色的,是因为她是龟兹国人!”
话毕,她撑着下巴陷入沉思,“我有个大胆的怀疑,我在想云娘的这个方子,会不会是从我爹那里得到的……”
“你爹?”宁修睿不解。
沈锦文叹气,“我娘亲去世后,我爹就带着我娘的遗物,去做浪迹天涯的游侠了,他去龟兹国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