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锐的眸里有一种很深沉的悲戚，语气里又溢满了嘲讽和不屑，他缓缓道，“我的那位伟大父亲，那位被大唐称颂的战无不胜的将军，三战三胜之际，先对龟兹国的战俘士兵下手，将那些士兵装进布袋，其中有许多士兵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样被塞入布袋。他们为震军威，为摄敌国，也为了让那些还不肯向他俯首的龟兹国人看到，他命令手下将领将这些装着战俘的布袋从城墙上高高摔下，一部分幸运的战俘当场气绝身亡，一部分还喘息的继续被带到城墙上，再次摔下，直到血肉模糊，彻底断气。”
“此刑为扑杀。”他面沉如水，表情复杂而挣扎，凄冷的眼神仿佛曾亲眼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刑法一般，“然而，这并不是最残忍的，最残忍的是在行刑的时候，他命令那些龟兹国的妇孺老人眼睁睁的看着。我的那位父亲最擅长的不仅仅是屠杀敌人的肉体，而是摧残折磨敌人的心志！很多妇孺因亲眼见到丈夫孩子遭此残杀，当场自尽的有，发疯的有，还有为避免遭受屈辱先杀了孩子而后自杀的也有。”
“可是！我的那位父亲并没有就此收手！”邬锐激动撕裂的声音，犹如震荡的洪钟，一下又一下的猛烈撞击向宁修睿的灵魂深处。
宁修睿眉头紧蹙，脑海中充斥着邬锐口中惨绝人寰的屠城场景，无数凄厉的喊声在他的脑海里撕裂回荡，让他的头几乎要炸开。
邬锐察觉他的变化，断眉微微颤动一下，情绪越发激动几分的继续道，“邬同昌就在城楼下对残活的俘虏施行俱五刑，即是将黥、劓、斩趾、断舌、杀，这五种刑罚同施于一人！如此令人发指的酷刑在无辜的老弱妇孺身上施行，甚至连襁褓中的孩童都不曾放过！他连禽兽都不如！”
“邬府如今遭此横祸，就是报应！当初邬同昌屠城虐杀无辜龟兹人时便应该料到他将不得好死！倘若是我动手，我定要让邬同昌尝遍那些残酷的刑法，比他如今承受的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宁修睿清隽的眉目间蒙上一层寒霜，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二少爷的意思，本王已经明白。看来你对邬将军的恨意已经深种。只不过，你娘亲虽为龟兹国人，可你自幼未曾受过龟兹国恩惠，更未曾见过当时情况，又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
邬锐敏锐的观察着他的表情，不错过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缓缓道，“宁王爷，你别忘了，我娘亲是龟兹国人，在她而言遭受的是锥心彻骨的屈辱，可是在我那位父亲眼里却是无上的荣耀，是赫赫战功。这些年，他用这些过去来羞辱我的出身！”
“曾经有很多年，我都想不通为何他这般厌恶我却不杀了我。直到这几年书读得多了，我才真正看明白，他留下我就像是留下一件活的战利品。只要是我活着，他就永远是那个无上荣耀无所不能的将军！”
“我他妈的活着就是个讽刺！就是个笑话！”邬锐说到此处，情绪已经失控，他状若疯狂的开始大笑，笑声中又有一种极致悲戚的绝望。
宁修睿揉着眉心，深邃的墨玉眸上蒙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纱，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情绪。
他要的答案已经得到，无须在继续听下去。再多留下一时半刻，他便觉得内心的困兽随时都会挣扎跑出。
“宁夏应该回来了，本王出去看看情况。”宁修睿转身要离开。
“宁王爷现在是已经不怀疑我了吗？甚至不怀疑我是孔胜的同谋？”邬锐叫住他。
“二少爷觉得我是应该怀疑，还是不应该怀疑。”宁修睿反问。
邬锐怔了一瞬而后大笑，“宁王爷真是聪明人！”
宁修睿双手负背，缓步离开，手刚准备开门之际，忽而又听见背后传来邬锐冰冷的质问，“宁王爷也是龟兹国的血脉，王爷你真的从未想过为龟兹国做些什么吗？我娘亲曾因思念家乡，亲自绘过当年龟兹国的画卷就在俞氏别院，倘若王爷愿意，我可以带王爷去看——”
邬锐的话还没有问完，宁修睿已经打开门走出去。
砰！
门被关上，同时斩断了邬锐剩下的话语。
血腥冲天的案发现场，邬锐扭头看向死不瞑目的邬同昌头颅，嘴角勾起一个阴森的冷笑，“聪明好，聪明才更有意思。父亲，你说是不是？”
地上面色泛着青的惨白头颅毫无回应，邬锐再次冷笑一声，扶着木椅的把手缓缓站了起来……
一盏茶功夫后，众人重新在雪峰楼主楼大厅聚首。夜雨声绵延不停，青瓦屋檐下马驼铃的响声空灵而清冷。
沈锦文有些担心的站在宁修睿身侧，她注意到他自从和邬锐谈完后，他那双清隽的墨玉眸里便多了几缕血丝。
不知邬锐到底和他说了什么，让他似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
沈锦文握住衣袖里的墨玉牌，内心挣扎着叹了口气。她暗暗想，许是案情太过沉重，宁修睿的变化也并不唐突，何况他还要顶着寒症断案，已然很不易。
她此时其实很想去为他煎药，可是事态严重至此，她明白只能硬撑。
或许，非常时刻应行非常决定，她应该将墨玉牌归还宁修睿来暂时克制他的寒症……
此时，宁夏半跪于堂中，认真回禀道，“兵器库已由邬府家丁审查，的确有缺失，共计少了三柄宝剑，五把匕首。”
沈锦文心头咯噔跳了一下，三柄宝剑，五把匕首！这不就是她才从兵器库里拿走的几样东西吗！
她忍不住暗道糟糕，这下子误会大了。
一旁徐有道脸色陡变，震惊的辩解道，“这绝对是诬陷！我压根就没去过兵器库！前日里我和邬将军发生冲突的原因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古董宝剑，是在叙旧！”
他愤怒的指着邬锐道，“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在故意歪曲真相！他是杀人凶手的帮凶！”
宁修睿眉头紧蹙，似乎对刺耳的吵闹很是反感，他目光冷锐扫过徐有道，虽然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徐有道立即闭上了嘴。
“兵器库的事情，我可以解释。”沈锦文硬着头皮站出来，“那三柄宝剑，五把匕首是我——”
“是本王让你拿的。”宁修睿淡淡道。
沈锦文错愕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松了一大口气。
“什么？是宁王爷拿的！”徐有道大惊，其他在场的人也是惊愕不已。
宁修睿从容平静的扫过众人，淡淡道，“前几日邬师父给了我兵器库的钥匙，让我去挑几样顺手的兵器，我便派了沈捕头去。”
“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徐有道委屈又气恼的小声埋怨一句，而后重新挺直了腰杆扯着嗓子道，“真相大白！看来最有嫌疑的人已经很明显了！”
邬锐冷笑一声，并没有辩解什么。
沈锦文感激的看向他，重新走回他身侧。
“多谢。”沈锦文压低了嗓音道。
宁修睿眼底是理所当然的从容，对她这句多谢似乎极为嫌弃。
沈锦文低头，做了决定，她低声道，“把手放背后。”
“嗯。”宁修睿毫不犹豫的照做。
二人指尖相触碰时，宁修睿指节分明的手突然毫无征兆地顿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决定。那一瞬，沈锦文几乎心脏跳到嗓子眼，好像他真的能洞穿她的全部心思。
“这个——暂时先放你那里。”沈锦文咬唇，鼓起勇气主动抓住他的手，快速将墨玉牌塞进了他的手心。
他掌心的温度一如既往的厚实温暖，她却像碰着了明火般倏地红了脸，不敢多作半分停留，马上离开。
宁修睿从容的将墨玉牌收入袖中，眸底的红血丝明显少了很多。
沈锦文见此，忍不住腹诽墨玉牌的药效，她若是早知会这样有用，就应该早些归还给他。
不过，这块墨玉牌如同嗜赌，若长久戴在身上，却是会损害他身体的根本。
“这里交给我，你去验尸。”宁修睿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吩咐道。
沈锦文回过神来，毫不犹豫的应道，“是！”
“查仔细些。同时也要多加小心。”宁修睿叮嘱道。
沈锦文心头微暖，“好。”
宁修睿缓步走到正厅中央，沉声道，“邬府屠杀案，乃是密室杀人。凶手必然对邬府极为熟悉，所以不管凶手是孔胜一个人，还是另有同谋，凶犯一定来过雪峰楼，甚至有可能蛰伏观察过很久时间。”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你们见过凶手，而且非常有可能还给他提供过邬府里极为关键的作案信息。”
此话一出，顿时引发一阵恐慌，众人面白如纸，惊惧的小声议论。
“什么！我……我们可能见过凶手？”
“太恐怖了！”
“啊！那个凶手会不会还在我们中间！”
……
宁修睿目光凌厉，冷肃的再次从众人的脸上缓缓掠过。他顿了片刻，冷声道，“宁墨！”
“在！”宁墨即刻应道。
“邬府上下活着的人如今都在这里，你去安排妥当，稍适由我来一一盘问。”宁修睿霸气凌人，那一身凛冽的杀气，铺天盖地蔓延。
整个房间里顿时安静得过分，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在场的所有人第一次见识到传言中宁阎王的可怕，吓得心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