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无尽的黑暗悬崖边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失足坠落。
那些在无数个夜晚曾被我无声无息掩埋的秘密,却在这个原本该是喜悦庆祝的节日里,被突如其来地拉扯出来。
吴允儿就那么静静站着,打量着我。
她曾在一个同样的夜晚在客厅留下一句:“……哟,怀孕了?这么快就能搞定朴仁赫,真是小看你了啊。”
她向来聪明得让人不设防备。
就在此刻,我的心底不断打着退堂鼓,甚至在她的目光里无处遁形。
那个泼了一桶冰水的疯女人很快就被闻讯赶过来的门口保安给架出去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喂喂……”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声音却隔着遥遥的夜色依然不甘心地传过来。接着就是保安大叔们询问我们什么情况,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之类的,吴允儿用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随口敷衍着别人的问答,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我的身上。
直到这个夜色中再次只剩下了我和吴允儿两个人。
我和她在这个夜晚中长久地对峙着。
旁边的那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在雾气中一明一灭,光芒跳动了两下,又微弱下去,又忽而跳动了两下。灯光打亮了吴允儿的侧脸,又很快堙没在黑暗中。
终于她问:“……你和季深……上床了?”
这是一个早就在她心里划上了肯定答案的问题。
没有再有任何反驳的必要。
我点头。“和你一起去‘东方花都’的那晚。”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从唇齿间吐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呵。”
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她打量着我。一身墨绿色的宽松款A字毛衣,斜边流苏垂下来,搭棕褐色的毛毡长裙,露出方形跟底的黑色中靴。这一身剪裁大气,颜色也很素,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却是造型师搭配出来的最优方案。他们说:“第一眼不出挑,第二眼就知道身价不菲。还衬得你很骨感,又气质。”
可这一身落在吴允儿的眼里,却是赤裸裸的讽刺。
我知道有个猜测已经在她心底盘桓了许久,这一刻她终于问出来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朴仁赫的吧?”
我紧紧抿着唇,没有再回答。我想我是较量不过吴允儿的。以她的段数,早就能猜到答案。而我做再多的辩驳,也无非是自取其辱。
她终于轻笑出来。
“你可以啊沈森森,”她的眼底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甚至能辨出微微的结冰,可语气却是风轻云淡的,甚至在末尾有了微微的上扬,“……做女人做到你这种份上,也算是人生典范了啊?肚子里怀着闺蜜现男友的孩子,然后嫁了一个闺蜜以前追过的男人?事业爱情双丰收,两大男神注定要和你不清不楚地纠缠一辈子,你很得意吧?”
她看着我,嘴里说出了更加冷的话:“……看到我被甩,你很高兴吧?看到我一直替你背着黑锅,被别的女人算计陷害又泼水掌掴的,你躲在幕后很自在吧?”
我一时竟哑口无言。
眼前的吴允儿还是那个吴允儿。一旦打定心思想要伤人,说出来的话必挑中软肋。
可她不会知道此刻我的心脏微微发颤,连带五脏六腑都开始绞痛起来。
“……你真是这么想?”我颤声问。
“不然我还能怎么想?”她冷笑,“……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季深的爱,得到的无非是各种礼物、一身头衔。看到这样像个小丑一样窘态毕现的我,你该是暗喜吧?我一直在做你的替代品,可却永远达不到你的高度,你是不是幸灾乐祸?你说啊!!”
面对她陡然提高的音量,我察觉到心脏发颤得更加厉害。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
剩下的话,我说不出口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样做啊。
我从不知道你会成为那个“我”,从不知道那个“我”竟然会得到季深这样的青睐,从不知道暗恋到正牌女友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一条约出来见面的手机短信。
可在吴允儿看似理直气壮的质问下,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只有对不起我么?!”她的声音一寸寸冷下去,“你有没有考虑过朴仁赫的感受?他知道孩子的生父是他的朋友么?”
我哆嗦着嘴唇,说不上来话。
吴允儿像一朵在黑暗中盛放的罂粟花。
“你看看你自己,沈森森,多光彩照人啊。明明我们的起点一样,一同蜗居在这个四人间;现在你是身价不菲的朴太太,要什么有什么,朴仁赫对你言听计从;而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活在你的阴影下,还是被甩得像条过街野狗!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么?”
在我发愣的空隙,吴允儿早就掏出手机,冷眼看我:“……难道你不期待朴仁赫知道真相之后的表情吗?”
那个电话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拨了出去。我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去夺,而吴允儿早就敏捷抽走。这样的剧情我们也曾上演过一遍,我步步向前,吴允儿镇定后退。那天晚上我们打碎了桌上的一个瓷器。
这一次,我们打碎的,可能不止这么简单。
把我推搡出去的吴允儿嘴里还在嘲讽着,但看到我的神情,愣了两三秒,竟然放下了手机:“……你怎么了?”
我蹲在地上,痛得头晕目眩。甚至有一瞬间透不过气来。
“不是吧?我刚才推了你肚子了?你……你……”
缓慢的鲜血流淌了出来。我用手一碰,满手的暗红。
随之而来的,是脑子里那根嗡嗡嗡颤抖的弦,更加抖动得昏天黑地。
吴允儿是真的慌了。
她蹲在我的身上,想要碰我,却又不知所措。电话在这个时候接通,朴仁赫的声音从那边镇定传来:“……怎么了?”
吴允儿在电话的这端急得声音也不稳,憋了许久才说:“……森森流血了,留了好多,可能……”
“可能”后面的内容,迅速被朴仁赫截断。“……打救护车送她去附近医院,我一刻钟内赶到。”
接着就是焦急的嘟嘟声。
我想我从未在这一刻感到如此无助,被身下的鲜血吓得头脑空白,只剩下昏天黑地的晕眩。
不远处的午夜钟声响起,聚集在市中心的人们发出了倒计时的声响,很快就是互相庆祝节日快乐的“Merry Christmas”问候。商场里做着各种酬宾活动的大楼里开始响起铃儿响叮当的欢快旋律。这是圣诞节的十二点。我的手机开始有连续不停的震动,大概是朋友们互相发来了节日快乐的短信。
吴允儿打了救护车。车很快就到。接着我被送到医院。视线里能看到的是天花板的纹路,从方形纹变成了竖形纹,我被推着在各种纹路中游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块天花板转到另一块天花板。除了身边几个白大褂的严严实实的口罩,其他的一切都离我很远。像是游离在了世界之外。
“……森森!森森!”
我听到远处的朴仁赫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回荡在整个走廊。
接着就是吴允儿堵到了他的声音:“……她现在正要被送进手术室……”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出事?我不是送你们到单元楼楼下了吗?”朴仁赫的声音很焦灼。他的质问声甚至整个医院都能听到。
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隐瞒住了。我也知道接下来吴允儿会对朴仁赫把一切都公之于众。此刻力气似乎正从我的身上缓缓流失,可是比起身体上所承受的疼痛,我更加不愿意看到朴仁赫失望的神情。
他曾在游乐园门口的车里质问,你刚才见面的就是那个男人吧?
他曾隔着一扇门和里面的季深对峙,说,钥匙给我,我和他之间需要有一场男人间的谈话。
这些秘密都在今天被洞破。黑暗的巢穴终于在阳光下缓慢洞开,无处藏身。
“……朴仁赫你听我说,沈森森一直瞒着你,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
隔着遥遥的距离,我终于听到了季深的名字。
接下来的场面似乎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再没有听到那个能响彻整个走廊的声音。
朴仁赫似乎沉默了。陷入了良久的无言之中。
吴允儿絮絮叨叨的声音依然传来,关于天台那晚的,关于我误入了其他女人设好的局,最终和季深上了床的事实的,关于撒泼的女人今天晚上带着一桶冰水来搅局的;她把所有所知道的,我和季深之间的渊源,都通通阐述了出来。唯独没有提到手机短信,更没有提到她自己。
只可惜我来不及看朴仁赫的反应,更无从得知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我只知道大脑越来越模糊。
在手术室的大门随着我的推进而轰然闭合的时候,我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我的眼角,滑下一滴无声的泪。